刘氏手上所有的动作一顿,连说话的声音都一并丢失掉了。成婚几十年,她跟着梁广见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梁广肯认错的时候,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其实是个很自负的人。很多时候不止一个人告诉他是他错了,哪怕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的,梁广自己也不肯承认。归根结底,症结在他自己。就好比大郎的这件事吧。从大郎三五岁的年纪开始,她就一直告诉梁广,孩子是不能这样溺爱骄纵的,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等到孩子长大了之后,恐怕就很难更改过来。再到大郎七八岁年纪,进学堂读书,那时候就已经能够看得出这孩子的脾气是刁蛮不讲道理的,在学里捉弄夫子,气得多少夫子不肯在梁家教书,挨了打也不肯老实,梁广还要从旁劝,说大不了再换个夫子来,用不着去打孩子。刘氏每每感到无力,却也改变不了什么。十三四岁起,大郎风·流成性,在家里惹出了多少事端,刘氏从那时候就头疼不已,罚了大郎跪了多少次的祠堂。结果不也是屡教不改吗?她在内宅中,帮着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梁广成日在府衙里,家里的事情是能不管的就不管,非要遇上儿子的事情,他才肯说上两句,偏偏说的那一两句,还是帮大郎开脱,还要转过头来劝她,叫她别同大郎一般见识,毕竟还是个孩子,年纪还小。刘氏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现在再听一听梁广的这句“是我错了”,心下其实只觉得讽刺。也说不好究竟是讽刺谁,嘲弄谁。只是这些话说来都是为时已晚。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了的。刘氏笑着摇了摇头,把饭菜布好,就掖着手站在一旁帮他布菜,服侍着:“那些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了,只是想问问老爷,如今弄成这个样子,打算怎么收场呢?”
梁广拿筷子的手又顿了下,抬眼去看刘氏。刘氏却根本就没有看他,只是淡淡说了声吃饭。梁广抿唇,才继续去夹菜吃。只是吃了几筷子菜而已,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刘氏的手艺一直都没有变过,一如既往的好,都是最合梁广胃口的。可他就是吃不下了。刘氏是见他吃了几口菜,也吃了几口饭,也就没有继续强求着他非要再继续吃。梁广放下筷子,抬眼看她:“你觉得呢?”
刘氏真是觉得无语,也确实差点儿让刘氏气笑了。是他弄成这个样子的,到头来要问她打算怎么做。刘氏放下手上的东西,去帮着梁广拧了浸湿的帕子,给梁广递过去,叫他擦手擦脸。等到梁广都净过手之后,刘氏接了帕子放回到铜盆里。她略略一提裙摆,往官帽椅那边坐过去,然后叹了口气:“老爷方才说,是老爷做错了,其实这样的话,我是觉得委实没有那个必要说的。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老爷也不可能回到几十年前去,只怕现在老爷说是自己错了,要是真的叫老爷回到大郎刚刚出生的时候,老爷保管也还是这么过来。骄纵,溺爱,把他宠的没边儿。素日里就算是我想管教一二,老爷都是一句大可不必,草草揭过。到现在看来,老爷觉得自己错了,也不过是因为大郎现在做错了事情,且是泼天大祸,叫老爷没法子置身事外。我想着现而今这个样子,说这些是没有用的。老爷问我这件事情要怎么办,应该怎么处置,老爷希望我怎么说呢?”
刘氏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像是她素日里的模样,温柔的,最无害的。梁广突然想起来刚跟刘氏成婚的那几年。其实他也是爱慕过刘氏的。毕竟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好容颜呢?而且刘氏还是那样温顺的性情。是最能把人五脏六腑都给熨服帖的。梁广最初想着,得妻如此,也并不错。只不过男人嘛,总归都是喜新厌旧的。也就是三两年的时间,也可能是他的仕途越发顺遂起来,所以就开始纳妾。等到这位置越坐越高,他得到的好处和机会越来越多,而刘氏也上了年纪,人老珠黄了,慢慢的被外头的小姑娘们迷住。然则梁广自问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亏待过刘氏半分。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刘氏在笑,似乎并不苦恼,而梁广亦怪不着她什么。他只是觉得,她的心态确实是好。其实想想也对,让她说什么呢?这本来都是男人们该解决料理的事情,原就不应该是刘氏考虑的事。不过梁广习惯了。人家说男人身边得有一朵解语花。而刘氏,就恰像是那朵解语花。以前在外面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情,梁广都会拿来同刘氏说。哪怕是他频繁纳妾的那两年,刘氏也没有冷着他。她是读过书的人,明白事理,这么多年陪在他身边,也跟着他一起进益,所以时间长了,明白的就更多了,官场上的那些门道,刘氏也多少知道了些。反正说来说去,都是习惯。现在刘氏突然说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更不晓得此事应该怎么解决,梁广却有些无措起来。刘氏看他那样,抿了抿唇角:“老爷心里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吗?”
“我其实总觉得——”梁广把尾音拖长了之后,略略垂眸:“我总觉得郡主叫我回家来把大郎做的那些事情都弄清楚,让我过三天之后再去回话,是另外有用意的。”
刘氏闻言皱眉:“另有什么用意?”
“王家……”梁广犹犹豫豫的,到底还是开了这个口:“那些金陵城中的贵人们,如今还不知要怎么样,党争厉害不厉害,我远在杭州也并不知情。可是瑶娘你想,我只是个四品知府而已,又是草莽出身,何必这样为难我?官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留一条路,多个朋友,这点道理那些高门里的郎君女郎难道不懂吗?非要拿捏住我和大郎的事情不放,我倒是觉得,是冲着我身后的太原王氏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