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正午时分，我从这座城里醒来，睁开眼，茫然地望着眼前。好一会时间，我才能分辨出眼前情景，眼前皆于模糊不清中。我时常深陷于自己无端的思绪中，不断地对过去所发生的却模糊成一片记忆的冥思苦想。可是，我思想内空洞洞的，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寻不出一丝一缕的头绪，一切皆似隐隐约约于若有若无中。很多时候，我在这座城里走着走着猛地停下，茫然若失地立在那，脑子里没有一点思想，仿佛我从这座城里消失了很久，却又突然出现般。对着这座城，我感到不知所措，时常停立在那，细细思索，侧耳聆听，但是，我终究一无所获。有时，我发觉自己像在等待什么，或者说，在希望什么。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或是希望什么。我望着熟悉的眼前，突然却又陌生起来，陌生的街、陌生的人流、陌生的一幢幢耸立的高楼……而这一切陌生皆于一片模糊中。我头顶上正隐约着一朵云，一朵熟悉而又陌生的云。这条街两侧的高楼顶端，形成一条窄窄的蓝色河面，这朵云停留在这条蓝色河面上……我停立在人流中，抬头仰望这朵云，慢慢地，它走过这片窄窄的河面，留下河面上的蓝色在我眼里。我长久地望着，那朵云，没有再回来，唯有蓝色的一条河仍旧停留在那，停留在模糊了的隐约里。那朵云短暂地停在这片窄窄蓝色里，像是偶遇见这座城，随后便离开这座城。它离开这座城后，或许，它遇见另一座城，随后，又遇见另一座城……或许，它遇见另一座城前，已将自己迷失，或者说，已将自己丢失。那朵云仍停留在我模糊了的思绪内，我一条街又一条街毫无头绪地走着，四周围合起的高楼越发变得模糊起，将我置身于这片模糊中。这座城慢慢与我拉开距离，仿佛一个虚幻的空间正悄然无声地在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我独自一人纳入此茫茫空间内。四处喧嚣的真实，恍如不是在我近处，而是在我远处，我越来越远离眼睛所触及的近处。我眼前的一切皆与我远去，留下我独自于这片庞大的茫茫的虚空中。在街角，我撞见一棵树，长久地凝视这棵树。这棵树同样也在长久地凝视我。我突然想同眼前这棵树说话，可是，一时间里，我却寻找不到同它说话的语言。彼此只能相互对立而望。对着面前的这棵树，我同它，或它同我，是陌生的，彼此没有一种语言能进入彼此。语言仅仅停留在自身中，各自存在于各自语言中，却没有一种语言与眼前这棵树对话。我与这棵树，彼此置身于彼此语言之外。我与这棵树的头顶，一条窄窄的蓝色河面上，被一层一层灰色的云遮住。雨似欲来，四周变得越加不清晰，于一片浓了深了的模糊中。一个个从我身边掠过的匆匆行人，构成一条河水流动般。我茫然地望着眼前，隐隐间，一个个流动的身影，不断涌现在我思绪内，一个紧接一个一晃而过。我的思绪快跟随不上这一个个一晃而过的身影。我眼前流动的身影中，现出一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那目光从模糊不清的轮廓内投射向我。两个人目光相遇，隔着短短的距离，像是一位中年男子在注视我。我突然发觉到这位注视我的中年男子，立在那，似注视了我许久。我们俩就这样立在街的人流中，间隔点距离，彼此望着。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目光无声地凝视对方。他的目光似向我内心深处在窥探，窥探我内心深处我自身未知的深渊。他的目光里潜入一种神秘东西，让人莫名其妙，许久后，我把自己目光从对方目光上挪开，但我仍感觉到那目光的强烈光芒，火烧火燎般投向我。他的目光与我再次相遇，像一枚崭新的钉子，坚固而有力地钉在我身上。我越发不安起来，感觉自己内心乱成一团，好像自己后背上，同样存在一道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我后背上。好几次，我不由自主地转回头，朝匆匆人流的模糊深处望去。那目光，附了魔般，仿佛一根绳索将我捆绑紧。我整个人陷入惴惴不安中，四周围合的一幢幢高楼，似在朦胧里开始微微摇晃，即要摇摇欲坠般。他的目光一步一步逼向我，那张有些沧桑的面孔于模糊中投向我锋利的光芒。我僵住。“你在注视我？”

“你许久地凝视一棵树。”

我向对方发问，他却似答非所问。两个人的目光近在咫尺。“你好长时间抬头仰望那片云。”

我哑然住，惊诧眼前这张沧桑而又模糊的脸。“你长久地立在一座桥顶的深夜里。”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沧桑模糊的脸。这座城仿佛骤然消失，唯独留下这张沧桑与模糊的脸。“昨夜，你独自一人立在一座桥顶，桥顶两盏灯高高举起。”

“昨夜？”

“昨夜。”

“我昨夜一个人独自立在一座桥顶？”

“你独自一人，同很多个午夜一样，久久地立在那座桥顶。”

“很多个午夜，我独自一人立在一座桥的桥顶？”

我思绪内乱了，反问道，直直地望着眼前这张越加模糊了的脸。我垂落下头，冥思苦想，思绪里的模糊不清如同我自身之外。“昨夜，你看见我独自一人立在一座桥顶上？”

“接连很多个午夜，我看见你独自一人很久地立在一座桥顶上。”

他冷冷地回答我。眼前这模糊的脸上投向我目光，似有一股强大力量在穿透我，窥探我内心深处。“很多天里我都跟在你身后……接连……接连好几个夜晚……好几个下午……跟随你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在一座桥顶，停立在一盏灯下，久久地望着另一盏灯……”我毛骨悚然，睁圆了双眼凝视我面前这张模糊的脸。“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两对目光隐隐中撞击出金属声响。“你在这座城里寻找什么？”

“我在这座城里寻找什么？”

“是的，你在寻找什么。”

“我在这座城里寻找什么？”

我似被自己问住。“我发现你在这座城里寻找什么。”

“我在这座城里寻找什么？”

我思忖了好一会，还是一无所获地摇摇头。“一座桥与一条又一条街。”

“一座桥与一条又一条街？”

我把他的话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自问，思绪跌入一个幽暗的深渊。我朝自己摇摇头般朝他摇了摇头。立在人流中两个人沉默下。沉默又继续了一会。“你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很多个白昼与夜晚。”

“你为何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我在寻找你要寻找的答案。”

“你在寻找我要寻找的答案？”

“你在寻找一个人。”

“我在寻找一个人？”

对面沉默了会。“我一声不响地跟在你身后……”我像回味着他那一句，慢慢重新把这句回念一遍。我陷入一种恐慌中。对面模糊的脸上现出锋利目光，盯在我飘忽不定的目光上。四周已黄昏，夕阳把附近能触及处，皆染了些许黄昏的颜色。“一双手。”

“一双手？”

他猝不及防的一句，让我内心深处蓦地一震。“你的双手。”

“我的双手？”

他没有回答我的反问。“你时常对着自己抬起的双手无端地看着。”

“我时常对着自己抬起的双手无端地看着？”

“你时常很久地对着自己双手望着。”

“我时常很久地对着自己双手望着？”

他仍没有回答我的反问。我躲过他锋利的目光，低落下头，不知为何，慢慢地我把自己双手抬起。我双手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双手似捧着一件沉重的东西，一件我看不见的东西。我把双手里仿佛捧着一个沉重东西，一点一点凑近眼前，这沉重之物却看不见。我只是把双手捧着空摆在自己眼前。“……我……这……双……手……”我嘴里一字一顿地念出，仿若从我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落在我捧起的手心上，存在着一份份叠加起的重量。我仍立在匆匆人流中，双手似捧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凑近在眼前。我一直望着我这双手，仿佛我眼里除了这双手，所有的皆已退隐去。全然不知的街灯，在我头顶远近处亮起，我仍立在渐渐消退去人流的街，一双手仍捧在我面前。突然，我眼前无端地显示出一座桥顶，随之，许多座桥顶，一座座桥顶虚虚实实叠合在一起，错综复杂地呈现在我眼前远近处。仿佛有种力量支使着我，我把面前这双手，慢慢地向许多个虚虚实实的桥顶伸去，一点点地伸过去。我的双手仿佛触及到桥顶上什么。猝然一惊。我身子猛地一震，像两股强烈的力量在我体内击撞。一个身影仿佛从一个高处坠落下，那个身影在眼前模糊里一晃而过。“他……”我欲言又止，思绪突然断了，目光惊在一个个虚虚实实的桥顶上。一个坠落的身影。一个身影，或又多了一个身影，两个身影，似乎又多起一个身影……许许多多个身影，一齐从高处往下轻轻地坠落。“……我……这……双……手”眼前那张脸彻底模糊起，我陷入自己思绪中，思绪万千内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色。我突然惊叫起。“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