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智的话和谢父那日说的“勤王救驾”倒是对上了。 但是“感念恩德”? 谢韶觉得这是开玩笑。 要是真的“感念”,谢府上下会把她这次嫁人生生变成“治丧”的架势? 谢父的态度还可以说是朝堂上政见不合引发的伐异问题,那包括玉簟在内的谢府下人的表现可就没法解释了。 谢韶猜段温救了长安或许是真的,但是在里面充当的绝对不是什么正面英雄的形象,起码对于大齐的朝堂是如此,说不定就是哪位能人提的“驱虎吞狼”之计。 这么想来,对面这人的话能信上一分就差不多了。 谢韶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段温,想瞧瞧她这位未婚夫对于这种闭眼瞎吹的马屁精到底是什么反应。 段温展现出了一种相当习以为常的平静,连眉梢都没有多动一下。 但是谢韶不知怎么的,就是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不耐烦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韶禁不住一愣。 平心而论,谢韶其实并不是一个多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多半是自幼成长在顺遂环境里的人的通病。在谢家那几天的蒙混过关,已经发挥了谢韶这辈子最大的潜力了,那时候还有原主遗留下来的一些本能反应帮忙,这才没出大错。 而段温也不是一个容易被察言观色的对象。 两人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几天,即便有婚事的联系在,也算得上陌生人行列,谢韶实在没法说一句自己了解对方。而段温所处的位置,也不容许他过于明白地表露喜恶。 谢韶知道段温绝对不可能是表现出来那般良善的性格,但是对方这几日相处下来可谓是滴水不漏。 只提一样,段温但凡多表露半点第一天露面时那杀气,玉簟这些天也不敢气哼哼地背地里抱怨。 小姑娘大概忘了,先前在谢府的时候,她是怎么哆哆嗦嗦地在她怀里哭“吃人”的事了。 总之这么一个人,谢韶不觉得对方会被她轻而易举的看透情绪。 但是这会儿,她就是从那张分毫不动的脸上看出不耐烦了。 看着对面还在滔滔不绝的中年胖子,谢韶忍不住对自己都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种一看就是马屁成精的狗腿子,在看人眼色的技能点上绝对甩她十条街不止,没道理她都看出来了,对方还没察觉。 谢韶刚这么想着,就听见段温开口,“陶公过谦了,某先前在沮阳时,便见过陶氏车队。”
段温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可是对面的陶智脸刷地就白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谢韶眼睁睁的看见对面胖子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段温很“好心”地将刀柄往前递了一下,硬生生地将这个分量不轻的胖子架了起来。 陶智一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屈膝躬身,汗如浆下,口中连道:“段公明鉴!我等商贾贱人,本就是四处游走才能讨口饭吃,沮阳之围时,家中押送货物,正巧经过附近郡县,却为徐贼所掠,这才被充了军资。”
他急得像是快哭出来了,“段公明察,仆等绝无投贼之意啊!”
段温的那句话仿佛随口一说,但是陶智却不敢随便听听。 被这么一提之后,他一点儿也没有心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还想什么未来飞黄腾达?!他这会儿只恨不得把整个商队的东西全都捧出来,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再看见谢韶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样子,更是让陶智急得额头见汗。 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冒出来,汗水进了眼睛,刺得生疼,陶智却仍旧不敢抬手擦一下,只能拼命地眨着眼,略略缓解。偏偏脸上还要强撑着讨好的笑,生怕哭丧着一张脸惹得贵人厌恶。 谢韶头一次见人送礼送的那么紧张。 她虽不太知道两人刚才说的沮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还是能感觉到段温其实并没有动气,真就是被烦得不耐,随口敲打了一下而已,这人实在不必紧张成这样子。话虽如此,这窒息的气氛却着实惹的人心头发闷,谢韶本来抱着出来逛逛的心情,哪里会想到见到这场面,禁不住后悔来这一趟了。 察觉到谢韶流露出的离去之意,陶智是真的快哭出来了。 他连连踹了旁边人好几脚,催促手下去拿东西,又恳求:“娘子您再稍等等,我们在外走商,货物都被绑着,拆解也需要时间,绝无敷衍您的意思!”
谢韶可没觉得被敷衍。 她估摸着就是这人亲妈来了都不一定有这VVIP待遇。 谢韶正待婉拒,可陶智生怕她一开口就是不留余地的回绝——小娘子要是一摇头,恐怕他们的人头就要落地了——有了这想法,陶智哪里敢让谢韶先开口,竟等不及直接报起了货物名单,专挑名贵的货品开始。 “仆此行带了一株红珊瑚树,虽说个头小些,堪堪及三尺,但是色泽品相极好,绝对称的上佳品!娘子不若先看一眼,要是不厌,可放在家中,也讨个吉祥如意的彩头。”
“……还有数颗鸽卵大的东珠,娘子不管是想打首饰,还是磨粉敷面,都可使得。”
“……” “那千缕丝素有‘陆上鲛纱’之称,裁成衣裳,合该配娘子这样的神仙人物……” “……” “…………” 谢韶:真的不必。 陶智这诚惶诚恐的作态,让谢韶玉发怀疑起她这个未婚夫在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名声。 她两辈子加起来没见过这么配合被打劫的,保险公司销售都没有这么热情,这人的态度真的殷切到仿佛她不收东西自己就要死了似的。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这过于热切的态度,让谢韶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抬手摆了摆,想要制止陶智这恨不得把家底都塞过来的行为,却不料对方看见她的手就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什么救命稻草,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陶智高声:“下愚眼拙,先前竟未看出娘子是擅琴之人!”
说着,狠狠踹了一脚旁边和他同样颤颤巍巍的随从,呵斥:“还不赶快去拿!”
谢韶听到这话,心中陡生不好的预感。 她几乎要忍不住掉头就走了! 对面陶智却已经迫不及待又满面红光地开口,“仆此去东莱运气极佳,偶得一名琴,名为‘停云’。”
“高入云霄,游响停云。此琴既与谢氏所藏‘入霄’齐名,自非凡品。”
“仆初得此琴,心中甚是惶恐。此等高雅器物,怎能落入我这俗人之手,岂非玷污了先贤之作?如今想来,原是名琴择主,此琴正为娘子而来!”
没来得及跑路的谢韶:我信了你的胡扯!! 简直是满嘴跑火车。 先不说“名琴”,这人说的“谢氏”,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谢氏”吧?! 不行! 得赶紧拦住他!! 谢韶还没有想好怎么拦,段温却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轻轻地“哦?”
了一声。 陶智先前挖空心思讨好谢韶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段温,这会儿一听正主出声,登时整个人一个激灵,脸上的神情越发诚恳真挚,简直是指天发誓的语气宣告,“此乃天赐的缘分,‘停云’合该是娘子之物!”
在这一大段慷慨陈词之后,他又贯彻先前那狗腿子人设,紧急接上马屁,“名琴赠美人,正如宝剑赠英雄。昔年谢氏女一曲‘惜春’名动长安,如今娘子有‘停云’在手,自不逊于前人。”
谢韶:! MD!她就知道!! 那不祥的预感成真,谢韶这会儿只想掐着对方的脖子大喊: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谢韶不明白。 她人都离开谢家了,为什么还要面临这种hard模式?! 果然,旁边的段温闻言含笑瞥过来一眼,“不知温可有这耳福?”
谢韶:“……” 不,你没有。 急!救命! 到底该怎么解释她不会这首疑似原主成名曲的曲目! 起码给她一个谱子吧?! 到了这时候,谢韶脑子反而转的飞快。 对面这胖子显然不知道她就是那位谢氏女,既然对方连琴都打算送了,想必也不会吝啬于一份曲谱。 关键是她能不能在段温眼皮底下,不着痕迹的把‘惜春’的谱子要来。 以这胖子现在诚惶诚恐的态度,他要是有一定会给,但是这里面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对方身上有没有‘惜春’的曲谱! 赌一把,还是不赌? 谢韶没有立刻做出决断,但是她很快就庆幸起自己这片刻的犹豫了。 因为对面人紧接着就给她放了个大雷。 只听陶智接着:“段公雅兴,‘惜春’乃是定情之曲,正适合段公与娘子的情况。”
谢韶:????!!!!!!! 顷刻间明白了对方这话的含义,她有一瞬间彻底失去了表情管理。 定情?定什么情?和谁定情?! ……救、救命! 谢韶几乎要顾不得许多直接出声打断对方了,却被段温含笑瞥过来的一眼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再对上陶智,段温脸上的神情越发温和。 他像是很感兴趣一样,笑吟吟地问道:“怎么说?”
谢韶这会儿只想求求对面那个马屁精学会看人脸色,段温这哪里是笑,他只差把“我生气了”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犹如鸿沟。 陶智哪里会看脸色? 他简直是个专踩地.雷的精准爆.破选手!! 得了段温这好脸,陶智顿觉危机已过,性命可保,整个人都松懈了不少。 又听见对方感兴趣,立刻就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仿佛曾经身临现场。 “段公有所不知,昔年长安西郊,谢氏女奏‘惜春’满场皆静,曲毕,众人无不抚掌赞叹。也就是同一日,与贵女们聚会只相隔一片竹林,诸位世家子以‘春’为题吟诗作赋,其中李家那位麒麟儿亦选‘惜春’为题,于一众诗赋中突颖而出,拔得当日头筹。”
陶智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感慨,他的表现简直就像是个CP粉头子。 “两人既未见面,却有这等巧合,岂非心意相通?更更绝的是,后有人以‘惜春’之赋和‘惜春’之曲,竟分毫不差,宛若天成。这一赋一曲正如这李谢两家的姻缘,真是天……” 陶智这话并未说完,因为一截雪亮的刀锋已然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血珠缓缓渗出,疼痛后之后觉得传入大脑。 陶智刚才的话语戛然而止,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和因为过于紧张自喉间发出“嗬嗬”声。 那怪异的气音传入耳中,陶智甚至有一瞬错以为是自己的喉管已被切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