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听着高台之上的杖击声,莫鸿的痛呼声,还是牟斌的不断问询声,以及莫鸿那“一问三不知”的回应,站于屋檐底下的朱厚照却波澜不惊。 此番,他让王璟与牟斌二人先对莫鸿“开刀”,因由有二。一是作为盐场总催的莫鸿恰好是一名富灶,但主要是因匡家之故,换句话说,莫鸿是“撞到了枪口之上”。 若没有莫鸿此前威迫匡左和匡右两兄弟那一桩,今日趴在高台上的主角定会另有其人。 在当下大明,无论哪一个盐场的富灶,他的“发家致富”之路其实均大致相似,尤其是两淮盐场的富灶。 明初之时,各盐场并无富灶和贫灶之分。当时,两淮运司所属的各盐场灶户,大多数均来自淮扬各府州县的民户,还或多或少拥有田地。 朝廷对灶户所生产出来的食盐严格管理和控制。灶户所制出的食盐,无论是正盐还是余盐只能由官收,不得私自贩卖。 由于煎熬盐极为劳苦,且相应的盐课更与国库收入关系甚大。明初之时,朝廷优恤灶户,采取“官支工本”之策。 亦即按照灶户煎熬盐的数额发放工本钞,以维系灶户制盐活动的稳定和确保有足够的盐课。 当时两淮的灶户,每丁每年需要缴纳十大引的盐课额,此部分即称为正盐。一大引为四百斤盐,亦即一灶丁每年需要煎熬盐四千斤上缴。 对于两淮灶户所缴的正盐,明廷给每大引的工本钞为二贯五百文。 一年下来,只须缴纳足额的正盐,一灶丁就能够获得工本钞二十五贯。 要知道,按当时的换算,一贯大明宝钞是可以换取铜钱千文或银一两,二十五贯即可换银二十五两,足以买到二三十石的米粮。而六石米就足够一名成年人一岁之用。 在当时,对于大多数的灶户来说,就算不去煎熬余盐,亦无须担心生存所需,已能够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 此外,当时朝廷为了尽可能遏制私盐的泛滥,对灶户所生产出来的余盐,也采取官收工支之策。余盐则以二百斤为一小引,给到每引的工本钞亦为二贯五百文。 两倍于正盐的工本钞,那些有余力的、勤奋的灶丁自然更乐意煎熬出更多的食盐,上交盐仓以换取更多宝钞。 不过,随着大明宝钞的大量滥发,其价值大幅贬值,而每引的工本钞依然维持在二贯五百文不变。灶户因此获得的收入,已远远不能满足日常生存所需。 及至成化年间,各盐场大部分灶户的生活已经变得异常困苦。 这些灶户为了生存,要么逃跑,要么将煎熬出的余盐私自贩卖,以换取生存所需的米粮。 对于仍留在盐场的大多数灶户来说,余盐也就成了他们的最大收入,自此,余盐的私自贩卖开始泛滥起来。 盐场中的少部分人,更因此与官府、盐商甚至流民搭上了关系,掌握了更多制盐工具,以及煎熬出更多的食盐,不断私自贩卖以获取大量收入,从而成为富灶。 而大部分的人,尤其是那些本就丁少家贫之户,却逐渐沦为贫难小灶,连生存也成问题。 听着牟斌所言的“杖击也不会再加于你身”话语的传来,朱厚照竟然微微一笑。 对于莫鸿受了二十杖击,仍不愿出言回应,他已有所预料。 这莫鸿能走上“发家致富”之路,自然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 在牟斌的连番问询之下,他“负隅顽抗”实为正常之举,正如后世老黄的一句话,“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多年来均游走于各式人之中的莫鸿,自会权衡轻重。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又非性命攸关之时,他又怎会轻易开口。 不过,听了牟斌这道不是威吓胜似威吓之言,就不知那莫鸿会作何反应。 可惜那临时搭起的高台只得三尺左右高,在这屋檐之下根本看不到趴在台上的那莫鸿的身影,更不用说他的表情与动作了。 站于朱厚照旁边的何文鼎,突然瞥见他脸上的笑意,轻声问道:“少爷,你在笑什么?”
朱厚照转头望着了他,脸上的笑意不减,脑袋随即朝着高台方向微扬了扬:“笑那莫鸿不识好歹……” “那莫鸿长得滚圆滚圆的,受了二十杖击还不愿说,够嘴硬。”
何文鼎也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牟大人只让人随意打了二十杖,根本就没动真格。”
站在朱厚照另一侧的刘瑾插话道。 紧挨着刘瑾而站的黑狼也出言道:“打下去的那二十杖只伤了些许皮肉,看起来有些皮开肉绽,其实并不伤及筋骨,只要静躺数日就能下地走路。”
“鼎爷,如果让我与赵五、钱六上去,不须一刻钟,就能让那莫鸿一五一十招供。”
却是靠着何文鼎站立的陈大轻笑一声。 与他站在一起的赵五和钱六听得虽然没有回应,却同时点着头,自然是认同陈大的意思。 站于陈大旁边的何文鼎听得,随即扭头望着他,嘴角带笑:“陈大,你能不能不夸海口呢?当初的左与右,你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么?”
陈大、赵五和钱六三人听得均尴尬地笑了笑,他们知道何文鼎口中所说的“左与右”,却是指匡左和匡右那两兄弟。 前些时候在福至客舍,他们三人确实拿匡左和匡右两兄弟一点办法也没有,完全问不到任何消息。 片刻之后,陈大才道:“鼎爷,当时是因为不能动手,我们三个才没法子嘛。”
“难道牟大人就动手了?”
刘瑾笑了笑,侧头望着他。 “瑾爷,他是亲自没动手,但他让人杖击二十了。我三人可是连巴掌都不能打,”陈大应道,略一停顿,他却望向朱厚照,“少爷,你说对吧?”
朱厚照刚只静静听他们的对话,此刻听得陈大问自己,随即嘴角一扯,侧头轻瞪他一眼:“就问讯这事,你也要和牟斌比较一番?”
陈大听得讪讪一笑:“小可只是替牟大人着急。既然杖击不行,那就应该快快换上其他刑罚,这样的话,那个莫鸿又怎会不招?”
朱厚照轻笑了声:“除了用刑,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呢? 他让牟斌当众杖击莫鸿,并非要让其当场招供,只不过是震慑高台之下的某些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