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申时。 相比起晌午,此刻东台场的风吹得似乎更大了些,尽管阳光明媚,但并无甚暖意可言。 那明显西挂的太阳,仿似已无多少气力,懒洋洋地靠于天空中。 虽然要比晌午还冷了些,但东台场似乎甚为喧闹,各个方向均可见穿梭不停的身影。 这些多为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的灶丁,他们虽然衣衫褴褛,但抱臂呼寒唤冷的并没有几个,反而大多均为喜气洋溢的模样。 大片大片的滩荡地之上,灶丁的身影更多一些,他们约略分成数十小队,分散于滩荡地的各处。 每支小队中,既有衣衫褴褛的灶丁,也有盐场的官吏,更有锦衣卫,惟独没有总催或团首的身影。 小队之中的灶丁的脸上均带着些许兴奋之意,而盐场官吏却大多惶恐不已,那些锦衣卫则淡然之极。 其中的一支小队,却是一身布衣的王璟领头,跟在他身边是刘瑾,而匡左、匡右两兄弟以及灶丁程明等人亦在小队之中。 他们正站在一片滩荡地的边缘处。 只见程明伸手朝这片滩荡地虚划了划,满脸喜色地望着王璟道:“王大人,这片就曾是我家的滩荡地。”
王璟微微点头:“可知边界在哪?”
“小的知道,他们也知道。”
程明一边应着,一边指了指同行的包括匡左和匡右在内的数名灶丁。 “好,你引路,先丈量吧……”王璟“嗯”了声。 他话音刚落,两名锦衣卫应声而出,其中一人还手持绳尺。 稍顷,一人在边缘处蹲了下来,另一人却拉起绳尺的一头,与程明结伴往滩荡地走去。 那被扯得越来越长的绳尺标有刻度,隐约是“一尺”、“二尺”、“三尺”等字样。 这自要比后世的卷尺简陋得多,体积也大得多,反倒和放风筝所用的卷线绞盘有几分相似。 过得一会,那拉着绳尺往里走的锦衣卫已在另一头站住不动,还朝着这边挥手示意。 这边仍手持绳尺“绞盘”的另一名锦衣卫,随即报出相应的数字。 而站于王璟旁边的刘瑾,一手托着一籍册,另一持笔,在写写划划。 --- 夕阳西斜,泰州分司的某庭院之中。 已经换上杂色团领衫的王璟,双手各拿着一籍册,与一身飞鱼服的牟斌,正朝着南边、肃穆地并排而立。 两人南侧约莫三四步外,二三十名运司、分司及盐场官吏朝北而立,这些官吏大致站成四行。 众官吏无一例外均大气不敢喘,微微低着头,似乎等候着王璟训斥。 而在这些官吏的周边,每隔一小段距离便站着一名锦衣卫,二三十人约略围成一个圈。这些锦衣卫的目光均投在官吏之身。 王璟双目只来回扫视着眼前的官吏,迟迟一言不发。 牟斌更如事不关己一般,双手抱臂冷眼旁观着。 庭院寂静无声。 过了不知多久,王璟突然轻咳一声。 随着他突起的轻咳声,不少官吏的身躯竟微微一颤,仿似受到惊吓。 “方都转运使……”王璟对官吏的反应视若不见,出言唤了声。 “下官在。”
站于队列最前排中间位置的一名官员躬身应道,正是两淮都转运使司的方都转运使。 “你可曾览阅过他们数日前所呈递的籍册?”
王璟举起左手的籍册,朝方都转运使扬了扬。 “下官并未曾览阅。”
那方都转运使应道。 王璟“哦”了声:“如此说来,你并不知情?”
“下官不知。”
“那你上前来,将本官手中的籍册取去览阅一二。”
王璟嘴角扯了扯。 那方都转运使躬身应了声诺,自队列迈步而出,走至王璟跟前,双手接过王璟递来的籍册。 “先翻至东团三甲灶丁程明一家之记录,再细细览阅。”
王璟再道。 方都转运使左手托着籍册,双目望着籍册的内容,几乎一扫而过,右手更快速翻动起来。 过得好一会,他停止翻动,似乎已找到王璟所说的记录“程明”一家的信息所在。 只见他缓缓由上而下、自右至左,果真依王璟之言“细细”览阅起来。 王璟也不出言催促,目光又投向其他官吏,那些官吏微低着头,似木雕没有丝毫反应。 片刻后,响起方都转运使的声音:“王大人,下官已览阅完毕。”
王璟应了声好,随即又道:“此籍册为今日重新记录,你亦取去,再翻至程明一家之记录细阅。”
王璟边说着边伸出右手,将籍册递了过去:“览阅后,将两籍册对照一番。”
方都转运使没有丝毫的犹豫,再次躬身接过去,叠着原来的那本籍册又翻动起来。 过了一会,仅细阅了片刻,他的脸色已是一变。 王璟瞥见他的神情,淡淡一笑。 待见他缓缓合上籍册,王璟才问道:“两籍册,就程家之记录而言,可有异同?”
“除人丁多寡强弱之外,其余诸如滩荡地、卤池等均相差甚大。”
“那即是如何?”
方都转运使应道:“其中一籍册定为捏造虚报。”
“那两籍册,你以为孰真孰假?”
“自然是大人今日亲自督理的为真。”
方都转运使躬身再应。 王璟轻笑一声:“既然另一册为捏造虚报,如何惩处一应官吏?”
“下官以为,罚其俸禄,令其戴罪立功。”
依然低着头的那二三十名官吏似乎没有多少动静。 “罚俸禄,仅此而已?方都转运使,难道你要包庇他们不成?”
王璟的语气听不出是怒是喜。 “下官不敢,此乃往昔惩治之例。”
方都转运使没有丝毫惊慌。 “好一个往昔惩治之例,”王璟望着他笑了起来,稍顷,再道,“若捏造虚报罚俸禄了事,那受财枉法又如何?”
站于他跟前数步之外的那些官吏里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方都转运使听得似乎错愕不已。 “方都转运使,难道你不知有受财枉法之徒?”
王璟嘿嘿一笑。 方都转运使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 站于王璟旁边的牟斌,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王璟略打量方都转运使片刻,再道:“受财枉法之徒,你可知应如何惩处?”
方都转运使咬了咬牙:“当依律严惩。”
“依律严惩?当依何律?”
王璟“哦”了声。 方都转运使顿时嗫嚅不已。 王璟瞥了他一眼,须臾,已朗声道:“按大明律,凡受财枉法者,一贯以下杖七十,每五贯加一等,至八十贯绞;受财不枉法者,一贯以下杖六十,每五贯加一等,至一百二十贯杖一百,流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