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王富贵第一反应赶忙起身去扶,杨秀英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把他扶到右边第一个位置上。老人看起来年龄很大,走路颤颤悠悠的。虽然衣着朴素,可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文化人的气质。这大概是个城里老头,王富贵在心里这么想。老人年纪很大了,脾气和素养却很好。王富贵和妻子扶他坐下后,他还十分礼貌地对两人道了一声谢谢。倒是王富贵一个山里的大老粗,扭捏不好意思了。王富贵夫妻俩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气氛又安静下来。这个地方,初来乍到者没有一个不感到恐惧的,可老人的表现却十分淡定。他从容地环视了周围一圈,丝毫没有一点畏惧。忽然老人看到面前两个中年人中间竟然还坐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身材娇小,头才刚刚与桌子齐平,难怪自己刚才没有注意到。老人看着王富贵道:“你们是一家三口?”
王富贵摇摇头:“这孩子是我们村的,大概来不及跑被泥石流冲走了。被我们在路上捡到,一起带过来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早早地去了。老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无奈惋惜地叹了口气:“受苦了孩子。”
小孩哪听得懂他的意思,瑟瑟缩缩地往杨秀英边上挤了挤,满脸胆怯的模样。老人又道:“你们来这儿多久了?”
王富贵老实巴交地道:“比你早来几个钟头。”
老人皱了皱眉:“一直坐在这儿?”
王富贵实诚地点点头。说来惭愧,他一个乡下头山里人,哪懂这些东西,不光活着的时候不懂,连死了都不知道要走哪些程序。老人若有所思地摸摸身边椅子,又抬头看着周遭虚无的黑暗,再结合之前遇到的种种,他心里忽然有个猜测。“这里应该还有人吧。”
他抬头看着前方那片无尽的黑暗淡然道。王富贵三人听了他的话,不自觉得一哆嗦。话音落下,又回归一片寂静,老人却依旧目光坚定地望着眼前的那片黑暗。几秒后黑暗中传来一个幽远又空洞的笑声,声音并不可怕,但是因为未知显得很可怖。王富贵三人听见这笑声,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老人却高昂着头,直着腰,浑然未惧:“阁下既然在这,何不出来一起坐坐?”
笑声戛然停止,黑暗中那声音悠然道:“你不怕我?”
陶正则淡然一笑:“我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陶老先生果然正义凛然,行得端坐得直。”
陶正则玩笑道:“坐得不直,老腰都快散架了。”
那声音也跟着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不急,还有客人未到。”
听到它的话,陶正则微微有些诧异:“你能提前感知他人生死?”
那个声音停顿片刻,轻声道:“没什么用处的微末伎俩罢了。”
陶正则脑子里忽然想到些什么,他下意识地望向身边还空着的三把椅子。这是不是意味着,还会有三个人来?他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原来下面的世界,也这么热闹。”
那声音附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王富贵三人直愣愣地看着老人和黑暗中虚无的声音对话,心中无限敬佩。不愧是高寿的人,到底见多识广,和“鬼”都能聊起来。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小木屋的门再次被人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瘦长高挑、面容俊秀的男生。和所有人一样,看见小木屋内的景象他也是微微一愣,但很快回过神。余光瞄见旁边的光。他转过身,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上午才公告与世长辞的医学泰斗----陶正则陶老先生。谦逊有礼的他本能地向陶正则鞠了一个躬,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陶医生。”
王富贵三人不明所以,六只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陶正则并不认识他,但能猜出他认识自己的原因。便朝他招招手,慈祥地道:“小伙子,过来坐。”
小伙子很听话地走到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边坐下。陶正则像拉家常一样和他聊起来:“今年几岁了?”
这孩子看起来年龄不大,正值风华茂年的年纪。小伙子道:“今年23了。”
陶正则强忍住内心的唏嘘,平静地道:“还在读书吧?”
他摇摇头:“大四,马上就能毕业了。”
他这话一出口,马上又沉默了。哪还有什么毕业的机会啊!良久,他又像是想通了释怀一般露出一个令人动容的微笑。陶正则只觉得他的笑容越清澈,自己的内心就越心痛。这么年轻的孩子,眼看着即将踏出校门,回报社会,此刻却和自己这样的糟老头子在一块等待死神宣判。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哪怕曾经从死神手下抢人,都没有让他有过这样的挫败感。“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种地方。”
小伙子轻轻感叹。大概所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很难相信眼前看到的吧。陶正则也心有所感:“是呀,说明我们认知里的世界,还不足它真正的十分之一。”
听着对面两人的谈话,王富贵三人才敢微微抬头正眼瞧这个地方。从刚才进来他们就一直瑟缩着脑袋不敢抬头,因为周围实在太黑了,黑的了无边际,让人窒息。此刻再仔细瞧瞧,虽然让人看了压抑,却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吗?”
小伙子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亮光,像耷拉下来的茄子,没有生气。大概所有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灵魂,都无法微笑着坦然面对吧。“不会。”
陶正则安慰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里绝对不是他们生命的终点。小伙子疑惑:“那我们坐在这儿等什么?”
“这个我知道,”王富贵抢过话茬,好不容易能插上一句嘴了,“刚才这位老先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小伙子看向对面朴素的中年男人,静待他的下文。王富贵道:“那个声音说我们在等人!”
小伙子没听明白,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哪个声音?”
王富贵正想张嘴说话,黑暗中沉默了许久的声音再次响起,只听见它缓缓地道:“最后两位客人,到了。”
小伙子还来不及思索这声音的来源,听见它的话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朝小木门的方向望去。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推开了小木门。阳光洒进来,照在那手上,这是一只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女人的手。小伙子只感觉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可他用手一摸,胸腔上空空落落的哪有什么东西。但他还是没来由的紧张,特别是看到那只纤细的手。小木门被缓缓推开,进来一个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姑娘,看衣着打扮像是个女大学生。依旧和所有人进来时的反应一样,她先是惊诧,而后脸上立刻露出恐惧,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她惊慌地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声音沙哑着道:“大叔……”她身后一个面色沧桑的中年西装男人慢步走进来。不知是不是已经在后面看到了屋内的景象,他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神态自若地打量四周。很快两人就发现了不远处的长木桌,远远望去竟有不少人,他们每个人都面色沉重地看着这边。这些人衣着神态,相貌年纪皆不同。最年长那位,西装男人和女大学生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他们心中已然认出这位正是今天网络上的热点话题——陶正则医生。没想到上午还在看他的讣告,下午就和他遇见了,真是世事无常。还有其他人,朴素,幼小,年轻……大概是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碰到这么多“人”,西装男人的目光一一打量过去最后落在小伙子身上,悄然露出一丝苦笑。长木桌边,格外显眼地还剩下两把椅子,两人对视一眼,走了过去。女学生模样的姑娘跟在西装男人身后,走到椅子边,西装男人刻意往旁边让了半步,示意她坐到最里边的位置。最里边的位置靠近年轻小伙子,可姑娘却犹豫了,迟迟没有走过去。这奇怪的氛围成功引起了大家的关注,陶正则也好奇地望过去。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姑娘的脸,她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一股绳了,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对不起。”
这姑娘忽然走到小伙子面前,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辜负了你的好意。”
这两人竟然认识?小伙子站起来,对着她柔声道:“一点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姑娘抬起愧疚的头,目光炯炯地道:“怎么会是小事,如果不是你把救护车让给我,你可能就不会……”小伙子对她的激烈反应有些诧异,而后泯然一笑:“你不也说,是‘可能’吗?”
姑娘沉默了,难过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你们认识?”
陶正则主动打破沉默的气氛,招呼三人坐下来。对于他们的故事,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小姑娘点了点,斜斜地看了一眼小伙子,对陶正则道:“不认识,但是我们是一起出得车祸。”
陶正则心中了然,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了。“这里是哪里呀?”
姑娘抬眼胆怯地望着四周。陶正则无奈地笑笑:“抱歉,我们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静默的时间里,大家都在心里回忆自己的一生,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掠过。良久,陶正则终于忍不住道:“阁下,人已经齐了,您还不准备现身吗?”
陶正则这番说话,只有最早到的王富贵三人不感到奇怪,后来到场的三人听见他的话,皆是身躯一震,面色不安。然而在他们还来不及胡乱猜想的时候,那幽深的黑暗里,缓缓响起一个脚步声。说来奇怪,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外面看着是个小木屋,笼统不过这么一点大,可走进里面却广阔无垠,仿佛置身于天地中,了无边际。而且这里除了长木桌椅,就没有任何一点实体的东西了。哪怕是他们脚下踩的,也丝毫感受不到脚踏实地的物质触感。可此刻,他们却能清晰地听见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中,有一道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直到它完全走到长椅前,众人才真正看清楚“它”的模样。这是一位勾魂夺魄的邪魅少女。少女长发及腰,发间懒懒垂着几缕细辫。不需华丽的装饰,只在每条细辫的发梢处用银丝系了一颗别致的银铃,超凡脱俗。如血一般的红唇,衬得肤白如脂。血红色的轻纱轻飘飘地搭在身上,没有风,衣角却随风飘舞。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邪魅的气场。众人的眼神又惊又惧,少女勾起薄唇莞尔一笑,那双迷人的狐狸眼便瞬间透出几分凌厉之色,仿佛能穿透人心,不寒而栗。所有人都低头不敢再看,少女似乎非常满意这个反应,竟铃铃地笑了起来。那曼妙的声音夺人心魄,可此刻却没人觉得好听,反而倒像催命符一样。美人音,声声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