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丁入亩在减轻黔首百姓负担的同时,可以削弱诸多的地方豪强。取消人头税,对于地方豪强就是釜底抽薪,瓦解了地方豪强对人口的掌控。 垄断能够赚取超额的利润,豪强独霸一方说穿了就是对区域各种资源的垄断。地方豪强自身的实力被削弱,无法与官府进行正面对抗之后,接下来,一定会谋求地方胥吏密切勾结,继续借助官府的势力,保持对地方资源的掌控。 地主豪强掌握经济资源,胥吏掌握官府权力,是地方上最有权势的两个团体,这两者天然有着进行勾结和交易的倾向。想要完全杜绝二者之间的勾结,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要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很多方面需要豪强与官吏的密切合作,丁宽也不可能要求地方官员胥吏,对地方豪强成天扳着死人面孔。 只不过,这种勾结的过程,强弱之势会更加的倾斜,地方豪强在实力被削弱之后,已经没有了与官府抗衡的能力,只能逐渐沦为官府的附庸。 只要再对这些地方豪强进行儒家思想的灌输,削弱他们与官府对抗的意志,这些豪强就会逐步转化成官府的延伸势力--乡绅。 如果用丁宽穿越前的视角,乡绅阶层是一种封建社会的残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丁宽现在已经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汉代,能够把难以管理的豪强,转化为听话顺从的乡绅,已经是很巨大的进步。 乡绅垄断经济,赚多少钱,丁宽并不太在意。只要这些人,对上能够顺从官府的领导,对下能够剥削的不是太残酷,就能够稳定整个社会结构。 丁宽特别注意的,就是不能让这些豪强地主转化出来的乡绅,剥削的过于残酷,把黔首百姓逼上绝路,也就是激起民变。 不过经济上的剥削,残酷程度还是可控的,只要管住官府的胥吏,不让官府之力成为这些乡绅的压榨工具,就不会使得底层社会的矛盾过于激化。 丁宽从掌握青州之时,就开始不断整顿吏治,其后又成立专门的监察司,诸州联盟成立后,也一直在加强对官员的监察,就是要避免公权被滥用。 在理顺底层秩序同时,丁宽自然也要重新理顺帝国的核心管理层。丁宽要建立新的帝国,但帝国的核心管理层,依然离不开功勋贵族和士人集团。 功勋贵族不用多说,随着新的丁氏王朝的建立,原本围绕在刘家皇族身边的汉室勋贵,自然会被丁氏王朝的新勋贵所取代。 而且丁宽本身是开国君主,威望够大,足以压服手下的勋贵阶层,即使手下的将领中,刘备、孙策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但有丁宽镇着,不怕他们翻出什么浪来。 最麻烦的其实就是士人集团,尤其是那些所谓的世家,需要一点点的进行分化瓦解。 这些世家,依赖所谓家学,在儒家中具有极大的影响力,通过门生、故吏、姻亲编织了巨大的关系网,在中枢垄断了诸多的官位,在地方其实就是那种霸一郡的地方豪强。 其中最顶级的几个世家,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连续几代有人出任三公高位,是汉代士人集团的内部竞争胜出者。如果仅仅是几个顶级世家,丁宽要对他们进行清洗,问题并不大。 汝南袁氏出了袁术、袁绍两个野心勃勃的兄弟,是汉末乱世最大的搅屎棍,依靠家族名声,搅风搅雨。不过,这两兄弟才具不足,在诸侯争霸中落败之后,汝南袁氏受到大规模清洗,不会有任何人出来说情。 弘农杨氏是关西士族的代表,只是弘农杨氏没有袁氏那么大的野心,把家族的未来都押注在了汉廷的身上,随着汉廷的灭亡,杨家的影响力势必也会大幅的衰落。 这些顶级的世家,虽然表面上是世家的代表,但也只是代表而已,他们被清除了,还会有别的世家重新顶上来。真正难以处理的,反而是那些世代两千石的次一级世家。 虽然名面上,这些次一级世家没有袁家、杨家势大,但其实这些次一级的世家,才是汉代世家的真正骨干所在,不仅把控了州郡的势力,而且有着深厚的根基。 典型的代表,如徐州的下邳陈氏、安陆黄氏、吴郡陆氏、太原王氏、太原郭氏、陇西李氏。随便数数,这种次一级的世家就有二三十家之多。 这些次一级的世家,表面上对统治者及其顺从,并没有去抢夺皇室的权力,只是要保持家族的传承,甚至愿意表现出忠心,作为皇族统治国家的工具和打手。但暗地里却结成了松散的联盟,守望相助,利益交换,把持帝国的中层权力。 最麻烦的是,这些世家并非是几家几姓的小团体封闭联盟,而是不断新陈代谢,能够容纳吸收新团体进入的松散体系,即使其中一些家族衰落失势,又会有新的家族补充上来。 中国的士族门阀政治,起源于东汉,兴盛于魏晋,一直延续到唐朝,直到宋代才逐渐消散。晋代的顶级世家王家、谢家、唐代的五姓七望,在汉末还都不算特别突出的顶级世家,但依靠祖上的余荫,在后续的数百年里陆续发迹。 到了宋代之后,虽然畸形垄断的门阀形式消失了,但世家却并没有消失,随着社会结构的日益复杂化,这些世家再不能进行全方位的垄断,却仍然在保持着极大的社会影响力,只是对权力和利益的把持更加隐蔽了而已。 即使是元代、清朝这样异族统治的朝代,汉人沦为了二等种族,这些世家仍然保持了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哪怕是到了现代社会,“世家子弟”这个词仍然没有真正的消失,只不过是不再那么高调,远离了大众的视线而已。 这种家族传承的方式,不止是在中国,而且是在全球仍然无处不在,欧美的蓝血贵族、日本的华族,依然都在低调的活跃着,而且社会结构越是复杂,这种家族传承的优势反而越是突出。 世家的存在,有着极为根深蒂固的底层逻辑。人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成年之后所能取得的成绩,与成年之前所获得的教育水平息息相关,甚至成正比。 但成年之前能够受到什么样的教育,恰恰不决定于人的自身能力,而是决定于他的家庭出身背景。寒门难出贵子,其根源就是,寒门子弟在成年之前,没有条件接受精英教育。 随着社会的进步,教育普及度逐渐提高,很多有天赋的人,可能凭借机缘实现了阶层的跨越,但这些仅仅是个例,更普遍的情况是,具有更好家庭出身的人,凭借良好的教育条件,更容易在同龄人中占据优势。 在汉末这种经济仍然不够发达的阶段,教育资源更是被统治阶层占据,黔首百姓能够实现阶层跨越的,更加是特例中的特例,没有任何的代表性。 而且即使是有那么一两个特例,实现了阶层跃迁,由底层进入了帝国的统治阶层,但他们的后代又成为了统治阶层的后代。 创一代的出现,永远是基于偶然性。也许在某些特殊的历史节点,创一代有机会成群的出现,但这只是时代赋予的偶然机遇。 而他们的后代就会成为富二代、富三代,把时间拉长到更长的区间,就可以看到家族传承的成功率,必然远高于创一代涌现的概率。 世家是根本消灭不掉的,这就是丁宽为什么从起家之时,就不断的在与士人、世家进行合作的原因。即使丁宽发了疯,把现有的这些世家屠杀殆尽,那些底层的士人经过几代的发展,又会成长为新的世家。 虽然无法消灭世家,但丁宽却可以压制世家的垄断能力,分化瓦解士人集团。象曹魏推出的九品中正制,把家世出身列为入仕的条件,就已经是赤裸裸的世家垄断官职了,丁宽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世家能够垄断国家的官职,根基还是在对教育的垄断。丁宽为了分化士人集团,已经推出了诸多的措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推动教育的普及,减少教育的垄断。 汉代所谓今文古文之争,其实也是教育垄断的一环,西汉之时,今文经学占据了学术的主导地位,并凭借经学的所谓流派传承,垄断了入仕的渠道,到了东汉,古文经学的兴起,其实就是对这种学术垄断的冲击。 其实,到了汉末,今文古文学派,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平衡,很多大儒如卢植、郑玄都已经兼通今文、古文,历史上随着郑玄博采两家之长,推出的郑学被后世广泛接受,今古文的争端就逐渐落幕了。 丁宽在青州之时,为何如此谦恭的去拜访郑玄?就是看重了郑玄的学术地位,将郑学作为主流学派,再配合书籍印刷带来的传播便利,就可以推翻汉代的诸多经学流派与家学,对知识解释权的垄断。 但丁宽也不想让郑学成为新的垄断学派,因此丁宽虽然推崇郑玄的学术地位,却没有把郑玄和他的门人,都征辟到自己的官员体系之中,而是把郑学作为一门私学在进行支持。 同时,丁宽在自己掌握的其他州,也在积极的推行私学,就想要形成学术上的百花齐放,避免学术流派与官职任用,形成固化的关联。 东汉一直在扩大太学,随着汉末的动乱和战争,洛阳的太学也已经不复存在了,丁宽即使重新占据了都城洛阳,也没有重新建立太学,而是在不断的鼓励更多的私学。 太学是集国家之力,进行官员的后备培养,但这种培养方式过于集中,受到国家政治纷争的影响太大,很容易就变成了被权贵霸占的入仕途径。 更加分散的多办私学,可以避免官员培养的集中化,可以让更多的私学相互竞争起来,在儒家官员的培养机制上,就避免世家大族的垄断。 世家的垄断地位,还依赖于汉代独尊儒术的管理思想。其实法家、道家等其他思想,在汉代并没有完全的没落,只不过是被压制了而已。 所谓“外用儒术,内用黄老”、“外用儒术、内用法家”,儒家一直没有在中国思想上占据真正的统治地位,在推行儒家道德标准的同时,黄老、法家、帝王术、厚黑学,一直在被悄然遵行。 丁宽停办太学,积极推行多家私学进行竞争,其实是在促进其他先秦诸子百家思想的复苏与传播。各个私学在相互竞争之中,一定会更加具有开放性,愿意吸收更多其他学派思想的先进之处。 而且,丁宽自己一直在推行自然科学的建设,丁宽一直在推广的农学、算学、工匠之学等都是自然科学的一部分,只不过还没有形成现代的科学体系。丁宽建立的小学、中学、专科学校教育体系,还需要时间来逐渐发展壮大。 但丁宽要建立新的王朝,作为开国君主,所推行的学说,自然就有了较好的发展条件。丁宽停办儒家太学的同时,却在持续加大各类专业学校的建设力度,未来甚至会设立由丁家皇室支持的真正大学,从而避免儒家思想的一家独大。 独尊儒术之下,造成了汉代“士农工商”的社会阶层排序,也造成了社会官本位一元结构。虽然被称为四民,但这四个阶层的社会地位差距极大。 “士”作为国家的统治阶层,被排在第一位。“农”作为社会的基石,是人口最多的一个阶层,也是“士”所统治的对象,是国家的根基。这两个阶层,是两汉的核心阶层。 至于“工”和“商”,对不起,只是农业社会不得不存在的坏东西。“工”被称为奇技淫巧、“商”被称为无奸不商,都是儒家极力打压的对象。 但士人真的不需要工商业吗?恰恰相反,汉代的士人其实在垄断工商业,只不过工商业被内化在了汉代的农庄经济之内,无法自由发展。 丁宽要推行的自然科学,恰恰是“农、工、商”三个被统治阶层所需。 近代工业产生之前,农业技术发展一直十分缓慢,丁宽的《农书》基本已经把当前能够适用的农业技术,都罗列了出来,未来需要做的就是不断的传播,让《农书》中的知识能够被黔首百姓真正学会。 丁宽推出《农书》的目的,是尽量的增加农业产出,稳固社会的基础,与儒家的重农思想相一致,与士人的冲突并不大。而且农业人口占比太高,丁宽也不可能提高所有农民的社会地位,更不要说用农民去影响士人了。 农人黔首百姓的社会地位无法提升,丁宽却一直在不断提升“工、商”的地位。《农书》之中,丁宽放入了大量农副加工、手工业的内容,就是为了提升手工业在经济中的比重。 丁宽在出仕之前,不但利用农庄的产出,与其他世家大族大作生意,而且还亲自远赴酒泉,去与胡人进行贸易,这些动作不仅是为了积累参与诸侯的资本,也是在为抬升“工、商”的地位,做前期的铺垫。 等到丁宽参与平定黄巾之乱,被士人接纳之后,守孝的三年时间,更是在极力的推动家乡陵阳的工商业发展,当时前去与丁宽结交的士人子弟,只看到了一个意外繁华的偏僻县城,但并无法了解丁宽更深的用意。 丁宽鼓动扬州的士人走向大海,用夷州岛的利益捆绑了扬州的世家大族,同样是在为推广自然科学,发展工商也做准备。 航海对科技的依赖自不用多说,丁宽未来要推动海洋贸易,用来进行交换的,肯定不能是普通的商品,只能是各种奢侈的工业制品,如酒、丝绸、纺织品等。海洋贸易的扩大,一定会推动沿海、沿江地区工商业的兴起。 等到丁宽真正的成了一方诸侯之后,一直处于保密状态的工程营也开始浮出水面,虽然为了防止先进的技术被其他诸侯所模仿,仍然有进行技术保密,但在丁宽的势力内部,工程营的地位已经确立了起来。 丁宽当然不会把“工、商”两个阶层的地位,提升到与“士”同一级别,但至少要把工商业,从世家的垄断中解放出来,取消对“工、商”的各种歧视,使其自由发展。 “工、商”获取经济利益的能力,远高于“农”,取消对“工、商”的歧视之后,“工、商”的社会地位,会迅速提升到“农”之上,成为黔首百姓阶层提升的新途径。 “工、商”地位的提高,甚至会吸引部分不能入仕的读书人,转而经营起“工、商”二业,会逐渐改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官本位一元形态。 所谓的世家,其实只是读书人中的小部分,是能够垄断官职的那部分读书人。如果失去了垄断官位的能力,即使连续几代人当官的世家,也无法形成所谓的“门阀”。 丁宽从来没有宣扬过要压制世家,但却一直在削弱儒家的思想垄断,在削弱这些世家的政治影响力,在推行摊丁入亩之时,对豪强提供入仕渠道、进行经济上的补偿,其实都是在培养能与世家争夺官位的力量。 只是丁宽经营的时间还太短,无论是自然科学体系,还是新的非世家出身的官僚,都没有形成足够与世家正面抗衡的势力,只能用时间来慢慢培养,这也就丁宽主动与袁绍罢战十年的真正原因。 袁绍这些诸侯,是丁宽进行内部改革时的反衬,也是丁宽为吸引世家注意力,而特意保留的外敌。等到丁宽用于与世家分权的新势力发展壮大之后,这些诸侯以及汉室朝廷,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