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钢擦拭眼泪的时候，发现坐在一旁的李浩宁也在揉眼睛，显然，高叔叔讲的故事也让他受到了触动。

　　老高的祖辈往上数有好几代，都一直住在怪村。

　　家谱查不全，所以也不知到底从哪辈起，老高家迁到这儿的。

　　这高家人说来也怪，子孙里头，按人品分，总有一拨好得出奇，另一拨则坏得冒烟。

　　同在一个村子，都来自一个血脉，相互来往就走品行这一经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品行好的爱往一块儿凑，人性差的呢，也乐意往一堆儿滚。

　　村里其他外姓的，看着有趣，给他们两边各自起了外号，管不好的那拨叫高老怪，好的那拨就叫怪老高。

　　凡有生人进村，外姓的便会扯着衣袖给他指指点点。

　　“那老头儿是怪老高，说话实诚，不来虚的，要有什么去找他，有谱。”

　　“那小子不行，是高老怪，十句话里恨不得有十一句都是瞎的，离他远远的吧，指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事呢。”

　　赵钢借着酒劲问老高：“你家先人祖上是高老怪呢还是怪老高？”

　　老高还想把已有九成满的酒杯再续上点，被庄庄夺过了瓶子：“妈妈没来，我就是她的代言人，说好每杯都不倒满的，您怎么又想倒满呢。”

　　庄庄妈为让老高少喝一点，也是煞费苦心了。除了总量控制之外，还有一招，就是杯杯不倒满，这样总量之下，还能再少些。

　　可今天就他和赵钢俩人，这样喝来喝去，可不就让赵钢多喝了嘛。

　　赵钢当然不会计较，毕竟他比老高身体要好，没他那么多这了吧那了吧的毛病。不过庄庄实实在在地当场点破他妈妈教他的“策略”，也着实让老高哭笑不得。

　　不过，顺着庄庄的话，他倒是找到了诸个“台阶”：“我一直在照你妈妈说的在喝，但也得反过来向你赵叔叔表达一下诚意吧？俗话说酒满心诚，你赵叔叔这一晚上都在对我十心十意，我总是拿着大半杯子酒这儿比划着，你和你妈妈好意思，你爹我可不好意思。

　　把酒斟满，老高美美地一饮而尽，然后红着双眼反问赵钢：“你说呢？“

　　幸亏庄庄妈给庄庄定的倒酒量是九成满，若是八成或是七成，恐怕赵钢这会儿说话就该犯愣了，还好，他是这样说的：“我相信，你的老前辈们，一代一代肯定都是怪老高，只可惜到了你这儿，变成了高老怪了。”

　　做人有个规矩，即使跟朋友关系再好，顶多拿朋友本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说老高是“高老怪”，这还好，但必须仅限于此，能且只能落在朋友本人一人头上，一丝一毫都不能再延伸，延伸一毫米，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延伸到孩子，不妥，延伸到配偶，麻烦，如果延伸到了长辈头上，那你就等着人家问候你的祖宗八辈吧。

　　这也是我说赵钢喝到这会儿，还算比较清醒的缘由，他可没往老高的祖上那边开牙，仅仅在老高的秃头皮上轻咬了一口。

　　谁知，在一旁掌酒的庄庄却有异议，粗声大气地说：“才不是呢，我爸他自己说的，打我爷爷往上数，我们家老祖宗上，一代代都是‘高老怪’，也就是到了我爸这儿，才勉勉强强变成了‘怪老高’哩。”

　　赵钢听了，扑地一声险些把刚刚倒进口中的酒喷出来，不过这股顶起来的内气够劲，与紧闭的嘴较了一下力，结果还是有一些个酒从两边嘴角溢了出来。

　　一直在一旁边听边看没吭声的李浩宁瞅个正着，正好他嘴里没东西，可以腾出来当个音箱，于是一声清亮的笑响彻桌面，引得四周的人都往这边探头。

　　赵钢赶紧揩净嘴角，顺势把口中的残酒咽下，然后用带着酒香气的手冲李浩宁摆了摆，意思是让他轻点声。

　　老高猛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用力点点头，道：“我家庄庄说得对，我的祖上一茬一茬的都是高老怪，我嘛，究竟算高老怪还是算怪老高，自己也说不清，老钢子你来评判一下吧。”

　　赵钢这会儿总算利落下来，不那么狼狈了，便笑问：“你倒是说说，你们究竟是咋分高老怪和怪老高的？咋看好和坏的？我看你挺好的呀，要不咱俩怎能做这么多年的朋友呢。”

　　老高神秘一笑，道：“人家断我们高家人是高老怪还是怪老高，其实主要就看一个事，你猜啥事？”

　　赵钢听得一脸迷糊，心说：“你村里人的心思，我咋能猜岀来呢。”

　　他摇摇头，等着老高往下说，就听庄在在一旁插话道：“我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吧，赵叔叔！”

　　不等赵钢答话，庄庄一字一顿道：“说瞎话！”

　　老高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又一次引得其它桌的人往这边看，老高边说边点头，等笑够了，才说：“就是这么个根儿。”

　　赵钢这才听明白了，在村里，大家评判高家人的标准其实挺简单，就是说话实在不实在。说起来，在他们老高家，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不习惯说真话，或者说，习惯说谎，而还有一部分人则正好相反。

　　“我爷爷那可真叫一个老骗子，”庄庄的大嗓门忽然响起，四下皆闻，引起了邻桌人的笑，庄庄毫不在意，继续狂侃，“他开口就是假话，他说什么我都打个大问号。不过他对我好是真好，我小时候他常给我鸡蛋，那就是他说瞎话从别人那儿骗来的。他还要教我怎么骗人，我也想学，被我妈揍得狠，后来我爸也跟着揍我，我才没敢学。对了，我们家的拆迁房，也是我爷爷帮我们家骗来的……”

　　没等说完，老高把一个擦手毛巾甩在庄庄嘴上，打了他一个冷不防，好歹算是把他的嘴给“封”上了。

　　“你个小不要命的，”老高这回总算把声音压下来了，“你是想让你爹我去吃牢饭还是怎的？那话能说吗？那不是你爷弄的，你亲爹我才是真正的操盘手。”

　　庄庄被打了嘴，倒也没生气，毕竟是大孩子了，明白些事理了，知道自己刚才说突噜嘴了，爸爸拦下来是对的，他揉揉被拍红的嘴，也用压低的声音道：“这么说来，老爸你根本就不是怪老高，而是个潜伏着的高老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