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周末,医院无事,游戏公司那头也不需要值班,高倪娜就从黑名单里找到高海洋的名字,把他重新拉了回来:“谈谈,不是你家,不想看到那老女人。”
地点是在一家茶空间,主打普洱,里面装修得清雅豪华,环境不错。就是贵,一壶熟普一百八。高海洋打扮得浮夸,西裤皮鞋,大红领结,头发用发胶梳得溜光锃亮,仿佛扣了一顶金属头盔。他右手臂还搭着一件西装,天气热,也穿不了。 刚一进茶空间,就引来众人的注目。 原来他刚主持完一场婚礼,吃过午饭就匆忙赶了过来。 高海洋口中不住道:“倪娜你如果真有事找,他可以去老年病医院,何必浪费这个钱。”
“你怎么这么抠抠嗦嗦的,刚做完司仪?据我所知道,一场婚礼的红包可不少,连虎茶都请不起?”
高倪娜有点生气:“我买单就是了。”
高海洋尴尬道:“没办法,日常开销大,毕竟……”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闭上嘴巴。 现在的曼姐全力以赴地写作还债,所有的稿费一分不剩地用来填许宁那个窟窿。家中的日常开销都着落到高海洋头上。他原本以为曾曼住进来不过是吃饭的时候多一双筷子,却不料开支却呈几何级数的增涨。 天气实在太热,出租屋里闷得像蒸笼。高海洋怕热着曼姐,要装台空调。曾曼反对,说房子又不是咱们的,装了将来搬家还得拆,很麻烦的。再说,她对物质生活也没有什么要求,能有的地方住,能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就行,关键是两个人在一起过得高兴。 高海洋就急了,说这么热的天,如果不小心得了热伤风,发了高烧,孩子可就保不住了,这可是你唯一要孩子的机会啊,为了孩子,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曾曼这才点头同意。 除了空调,家中多了一个人,还需要一台洗衣机,需要一大堆诸如盆儿、桶儿、熨斗、毛巾、水瓶水壶、衣服被子……乱七八糟一大堆。另外,曾曼是高龄产妇,要加强营养,每过一段时间还得去医院做检查。同时,高海洋和曾曼还报了个育儿班,从物质到思想上都做好如何为人父母的准备……林林总总,到处都需要钱。 高海洋现在也不挑食,只要婚庆公司那边有业务都会第一时间靠过去参与,五星酒店去得,农家小院的九大碗也去得。至于单位那边,能加班就加班,能多赚点就多赚点,人也瘦下来。 看到二哥这种模样,高倪娜心中更怒,要发作。但她今天有事要说,只能强忍下来,只哼道:“高海洋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这样的人生你觉得有意思吗?”
高海洋鼓捣着那台用来烧茶的电磁炉一样的机器,说:“你为自己家人付出,那是应该的,更何况曼姐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为了她们娘俩,我什么都肯做。倪娜,你还好吗?”
听他说起曾曼,高倪娜心中更不舒服,把身体侧到一边,不理。 高海洋:“对了,你公司的版权开发有结果没有?”
高倪娜赌气:“你还在为那老女人争取版权,我在公司就是挂了个名字,说穿了就是实习生,什么都帮不了。如果你想说这件事,对不起。”
高海洋:“书站版权部那边和游戏公司对接过好几次。很奇怪,你们那边这个项目都停了,说是要再考虑。倪娜,这是个机会,努力一把没准能争取到。”
高倪娜呵斥:“那老女人还不死心啊,实话告诉你,那个项目之所以暂停,那是因为郭司南病了,在我那里打吊瓶疗养,昨天才出院回家。我这几天被他烦得要死,姓郭的准一个变态。”
高海洋:“变态?”
高倪娜话本多,过去的那几天确实是被烦得要命,禁不住拉开了话匣子:“其实,郭司南年轻的时候挺惨的……” 小高说,郭司南小时候家庭情况其实挺好的,父母都是老家干部。锦衣玉食虽然谈不上,但比同龄人却要好上许多。他小时候很皮,属于架鸟斗狗那种八旗子弟,人见人烦。 郭司南的母亲在生下他后就有点产后抑郁,加上工作忙,对孩子的教育也不伤心。一旦老郭犯了错,直接上手打,简单粗暴。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景阿姨的病情越发重,怀疑丈夫出轨,就去单位闹,并收集证据上告,最后把郭司南的父亲送进监狱,判了一年半徒刑。而景阿姨则病情发作,住进了医院。 父母都不在,郭司南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到处流浪。 后来,郭司南父亲出狱就和景阿姨离了婚,那时候的他已经身患绝症,离婚手续还是郭司南代办的。 不两年,老郭的父亲去世。 郭司南一直认为父亲的死是母亲造成的,母子两反目成仇。于是,两人一见面就会大吵特吵。 “你说他们母子矛盾那么深,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可郭司南偏不,反主动凑上去,这不是自虐这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
高海洋:“郭司南之所以一遇到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和景阿姨吵,那是因为心目中还一直当自己是个毛孩子。”
高倪娜:“五十多岁的毛孩子吗?”
高海洋:“我听刚才说的,郭司南高三那年,家庭剧变,他从衣食无忧的纨绔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小乞丐,就好象赤着身体走进风雪中,要么直接冻死,要么立即成熟。好还郭司南成熟了,挺了过去。但是,人的成熟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需要水到渠成,需要最亲的亲人参与。我认为,当年的郭司南其实还是个很不错很热情开朗的青年,拿咱们老家的话来说,就好象是刚出炉的烤红薯,忽然被丢进冰窟窿里,瞬间就被冻出坚硬的外壳,但里面还是火热的,柔软的。”
“没有父母的帮助,全靠自己成长,郭司南内心非常不成熟。他嚣张跋扈,为人粗鲁,乖戾无礼,和小孩子有区别吗?他一有事,心情恶劣,就会去和景阿姨吵,其实就是小孩子在父母面前撒娇找存在感。”
“郭司南是爱他母亲的,只是自己不承认而已。在争吵的时候,哪怕景阿姨说一句安慰的话,他就能平息心头的狂躁。只可惜,景阿姨有严重的抑郁征,她自己就不正常,又怎么懂得安慰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呢?”
“现在阿姨的老年痴呆发作,只记得郭司南几岁时的事。郭董终于等来了母亲的安慰,等来妈妈的爱,可却是以这种方式。其实,他最想要的是自己在二十来岁时的最无助最可怜,想要得到支持的时候的那个妈妈,但……永远也等不到了。”
高海洋:“其实,我真的很同情郭司南。”
高倪娜觉得二哥说得很有道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可以啊高海洋。”
高海洋:“我读大学的时候本打算选修心理学的课程,但学业实在太紧张,没时间,看过几本书。对了,你今天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小妹,那天是误会,下来后我心里很难过,可你却把我拉黑了。今天,我郑重向你道歉。”
“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原谅那个老女人吗?”
高倪娜冷哼:“妈和大哥大嫂要来成都,估计会住你那里。到时候,让他们看到你干的好事,会是什么后果,自己掂量。高海洋,你好自为之吧。”
这几日,高倪娜母亲又打过两次电话,说起大哥大嫂要来成都,让她帮解决住房和工作问题。 小高又和她吵了几次,每次都气得牙关咬碎,满眼泪花儿。 见女儿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高母也发了狠,说,高倪娜你发财了连爹妈兄长都不要了,你就是个畜生。怎么了,现在嫌弃自己出身低,怕人晓得有我们这样的穷亲戚没面子?没那么容易,我们马上就来,先到高海洋那里住着,咱们慢慢耗。 “什么!”
高海洋色变,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渗出。 “知道怕了吧?”
那天的事情高倪娜余怒未消,见二哥害怕,心中不禁痛快,谁叫你打我呢:“高海洋,我在游戏公司挂名的事情是不是你说的?”
高海洋:“提过一嘴,我每个星期都会跟妈打一个电话报平安。”
“果然是你,高海洋!”
高倪娜气往上冲:“你打你电话,又为什么污蔑我嫁了个老头,坐的是劳司来司,住的是别墅?”
高海洋大惊:“我没有,我又不是畜生,怎么可能污自己亲妹的清白?上回和妈通话的时候,我只说小妹你一切都好,现在在老年病医院上班,吃住都由单位包了,吃得好,住的还是别墅,难道说错了吗?还有,你照顾的病人是老郭的妈妈,老郭年纪大,没办法照顾父母,只能把老太太送到你那里去疗养,出入都是好车接送。另外,你还挂了人家游戏公司的发起人的名字,我没说错呀!”
“说没说错,我又没在场,怎么知道。”
高倪娜冷笑“报平安,呵呵,爸妈心中只有大哥,我们平安不平安,他们才不在乎。”
兄妹两人不欢而散。 高海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匆匆回家。 他是真的爱着曼姐,为她身上的知性优雅的美所吸引,为她遇到困难咬牙努力的坚强意志而敬佩。更重要的是,曼姐身上有种宽容和理解。一对男女生活在一起,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难免会有磕磕碰碰,高海洋毕竟年轻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曾曼都是微微一笑,细心安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她生活在一起,实在太舒服了。 高海洋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它不是心跳的狂飙,它不是日思夜想的辗转反侧,不是欲求,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它是相互的理解,彼此的默契,是互相的包容。 包容彼此煺去假面具后的蓬头垢面、宽大发皱的睡衣,睡觉时的呼噜,吃饭时的吧唧嘴,一边抠脚一边聊天时的哈哈大笑,你捏捏我的肚子,说“海洋你胖了。”
我抓抓你的头发:“姐你好秃然”……这才是生活中的真相和快乐。 可是……可是。毕竟是年龄差距那么大的一对,确实不为传统观念所接受。 曼姐怀孕后,高海洋很开心,也想过要给曾曼一个婚姻。但现在的经济压力实在太大,还没到说那件事的时候。而曼姐也避免谈及这个问题,她好象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大都市的人都住在鸽子笼中,回家把门一关,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对别家的事也没有任何兴趣。高海洋和曾曼住的是城中村,人员流动大,和邻居也没有交往的必要。 况且,现代人对别人私生活品头论足,那是不道德的。 但母亲和大哥大嫂的忽然到来,却不得不让高海洋直面如何向他们,向老家社会舆论交代的这个现实问题。 一路上高海洋都在计较,想着如何处理这件事,也在心里模拟着和曾曼的对话“曼姐,我妈和大哥大嫂要来成都,出了点事,估计要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们的事情……”“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尴尬,我可以勇敢的面对。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至于什么时候,我认为应该尊重你的意见,我想你和我大约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要不,我另外找个地方,你先住下。曼姐,我真的不是要和你分开,我舍不得你。”
“姐,你别哭啊,只是权宜之计,很快的,就三五天,等妈妈和大哥大嫂离开,我就去接你。”
“哎,我怎么能说这种话?”
虽然是模拟,高海洋还是陷深深自责:“我真是一个没有担待的人啊。可耻,丢人!”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闷着头回到出租屋,就看到曾曼正端着碗用筷子去捞泡菜坛子里的酸菜。 泡菜是曾曼搬过来后亲手做的,里面泡有豇豆、二荆条辣椒、嫩生姜……这些都是做川菜“烂肉豇豆”“瓦块鱼”“回锅肉”必须的原料。 曼姐一边捞一边朝嘴里塞,咬得咯吱响,她这几天忽然喜欢吃酸,谗了。 高海洋忙制止:“姐,生冷忌食,早上的时候我看过,里面都生花了,不卫生,要倒掉。”
曾曼这才发现坛子里泡菜的表面上浮着几片白霉,顿时感觉极大的不适,“哇”地就吐了一地。 这一吐,当真是飞流直下,直吐得她满头热汗,身子都佝偻了。 高海洋大骇:“姐,你怎么了?走,我们去医院。”
曾曼:“不用不用,应该是怀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