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先生:“……” 他的表情发生变化,退出了习惯性切换的社交模式。 克恩很满意,他参考凶手先生之前提问的兴趣爱好,也贴心地把话题拉回到对方比较在意的事上,“不过家里有帮佣的话就不用在意这些事情了,我有同学做过相关方面的研究实验,所以对这方面比较在意一些,关注点也不同。”
“先生是在伦敦本地上的学吗?我听您的口音很伦敦,应该是本地人?”
凶手先生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他又僵硬了片刻,才放松了表情,勉强回应这个是自己先主动提出来的话题,“我是在外地上的大学,最近十几年才回伦敦。”
含糊地带过这一个话题后,他又抓住重点,“您的同学对血迹清理展开过研究?”
他露出回忆的表情,神色更加柔和,“对,我听人提起过,说警方也在和很多优秀的大学人才合作,有的在外聘一些相关专业的出色学生,有的则申请在大学里展开相应的求助实验。”
“其中就包括案件的重点‘血迹’,我听说有些地方正在研究如何复原血迹,能够在凶手清洗完自己身上血迹的情况下、把血迹复原出来。”
凶手先生道:“从而抓住真凶!”
鲁米诺反应。 不过现在是十九世纪的伦敦,鲁米诺反应还没有被发现并推广开,没想现代一样基本人均一手鲁米诺试剂。 不过,这是一位凶手先生应该有的反应吗? 提到‘抓住真凶‘的时候,凶手先生的脸色彻底融化开,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不像一开始走进来时那么苍白又魂不守舍,也不像刚刚被提醒自己是个凶手时那么神情僵硬。 克恩仔细打量这位凶手先生逐渐变得很‘正义’的表情,不太确定对方这是早就模拟过自己可能会遇到的相关话题,于是提前想好应对方法,现在开始照着演戏。 还是这种凶手先生真的有些特别,是自我感觉是‘执法者’的那类凶手,现在是在真心为能从血迹抓到凶手感到开心。 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 克恩微妙了一下。 和艺术癖一样麻烦的凶手类型,就是看不清自己,自诩正义,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专门猎杀其他凶手的那类家伙。 这类家伙把道德感带进了完全没有道德感的杀人行为里,就让其他凶手应对的时候有些麻爪了。 ——说好了大家都杀人都是败类,你怎么还能凭空高一等? 一边观察着凶手先生的表情,克恩一边面不改色地点头附和,“如果能在凶手清洗完血迹的情况下、还能检测到他身上残留的血液反应,那很多案件都可以更加轻松地破解。”
他又瞥了一眼药店老板,询问道:“先生很了解这件事,是警方人员吗?”
药店老板接到眼神暗示,开始慢动作拉抽屉选药。 “警方人员?”
凶手先生怔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出声,他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并不是警方人员,只是我们学校也和警方有部分的联动项目,我略知一二而已。”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在大学当教授。”
大学、教授。 谢谢,刻板印象增加了。 克恩微妙点头,又给药店老板一个眼神,这次是示意对方加快动作,然后礼貌性地恭维凶手先生,“原来是大学教授,您太年轻了,我以为您会是我的学长呢。”
“您实在是太客气了,”凶手先生笑着摇头,他再次遗忘自己是个凶手的事,随手摁了摁腹部,就脸色苍白、眼睛有神地笑着打探,“小先生,你叫什么?”
“我同事最近正在研究相关课题,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一起参观一下。”
他带着赞赏补充,“你没有社会上的那种‘接触尸体是不体面的行为’共识,甚至愿意来药店看望叔叔,而不是直接避而不见,是位没有偏见的年轻人。”
在这个时代,医生的地位有些微妙,算是身份偏低的那一种职业,在上等人看来是‘格外不体面’的象征,医生都那么不妙,药店老板就更糟糕一些了。 在凶手先生看来,克恩居然坦然而毫无难色地承认药店老板是自己的亲戚,还是叔叔这种格外亲近的亲戚,实在是令人忍不住侧目欣赏。 没看到那位药店老板一直面露难色吗?药店老板本人都感觉克恩直接承认不太好! 而且无论是一开始自然而然地贴心提出‘需不需要清理血迹的物品’这种比较不符合绅士体面身份的思维,还是‘有帮佣,交给他们就好,不需要自己动手处理’这种符合绅士体面身份呃思维,克恩都说的很坦然。 坦然到像是在不紧不慢地说今天天气如何,语气也没有丝毫异样,一开始就是处于‘平等’的语气中,哪怕是提到帮佣的时候。 要是比较高傲的那类社交型体面绅士,凶手先生估计在克恩友善提出‘需不需要清理血迹的物品’时,对方就会瞬间轻蔑克恩,然后高高昂着头,不怎么在意地随意说‘家里有帮佣,这根本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要是还要我费心这种不体面的事,还要他们干什么?’。 所以倒推回来,克恩能够如此坦然又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些,就很了不起了,起码和某些‘绅士’不一样。 克恩:“……” 他面不改色地瞥了一眼凶手先生捂着腹部的手,和被柜台挡住的鞋子手杖,微妙地重复重点,“您想让我参加和警方有关的研究项目?”
然后补充,“您叫我‘莫里亚蒂’就好,先生如何称呼?”
不是,先不提短短几分钟的交流,对方连他的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就草率地提出邀请,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他‘格外聪明’、‘愿意帮助警方’之类特征的槽点。 就说这位凶手先生,这么站在警方的角度思考,真的礼貌吗? 不会吧不会吧,这位凶手先生不会真的是‘正义执法者’的那类道德感凶手吧? 还是说,对方是处于刚刚作完案件的风吹草动阶段,听到他刚刚的友情提醒就立刻过分反应,觉得他肯定看出了点什么,想把他钓出去灭口? 出于对同行的礼貌性担心,克恩很希望是后者,但他觉得十有八九是前者了。 “是的,”凶手先生越发热情,他顿了顿,用温和、家长呼唤孩子的声音道,“莫里亚蒂,你刚来伦敦,可能并不清楚伦敦的情况。”
“伦敦现在已经……”他锁起眉头,克制地没有说下去,而是又道,“你应该听说过最近传闻很多的分尸杀人魔吧?”
克恩:“。”
他莫名有种被传教的感觉,微妙地回应,“抱歉,我刚来伦敦没几天,没有太关注报纸。”
准确来说,他只看过一份。 那有一点就很奇怪了,如果分尸杀人魔很有名的话,报纸上大概率会刊登,哪怕因为轮船案件更大、更引人注目而不刊登到头条,也会在侧面板块刊登。 但是报纸上没有。 凶手先生摇了摇头,“就算你看报纸,也看不到那个家伙的痕迹,当局怕人心惶惶,早在一年前就在暗地里禁止不许刊登任何相关新闻了。”
然后他便开始详细解释这位‘分尸杀人魔’。 分尸者第一次露面,是在两年前的某个正午,流浪儿在翻找垃圾的时候,翻找出了一部分的人体零件,当场报警。 当天晚上,伦敦警方人员封锁现场,把流浪儿带回去调查,并派人把现场的垃圾袋都翻找了一遍,又到找出来三四块大小不等的人体零件。 那些零件拼凑起来,只是三分之二个人,最关键、也最能辨认出身份的头部零件不见了。 克恩点头:把死者的头部没收,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拉长警方办案效率的手段。 受害者是女性,衣服很简单,身份应该是帮佣,身体很正常,没有遭受过其他的对待。 涉及到分零件和抛零件,案件的性质有些严重,当时大半个伦敦都看了过来,警方努力破了很久的案件,不了了之。 之后,过了六个月后,第二起案件出现了。 一模一样的黑色垃圾袋,一模一样的人体零件,一模一样的头部零件不在。 这次发现受害者的,是一只流浪狗。 它欢快地觅食,闻着味道把零件从垃圾袋里撕咬出来拖到大马路上,吓到了乘车路过、正要去参加宴会的一位女性。 对方当场昏了过去,车夫哆哆嗦嗦地让马车往前跑了一段,远离那片血腥现场。 伦敦警方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和上次一样先封锁现场、又温和关怀了那位受到惊吓昏过去的女士,然后对着发现者犯难。 狗不会说话。 于是,在第二起案件发生,报纸上开始发酵的时候,伦敦警方先赞赏地表扬了发现狗,并说它勇敢敏锐、果决聪颖,适合当警犬,又找出六个月前的档案,试图把第一起案件的发现者找出来,突击严审一下。 然后发现那名流浪儿在第一起案件后的三个月就去世了,在街头冻死的。 克恩:“……” 他品了品凶手先生的语气,发现对方的语气蛮复杂的。 凶手先生继续往下说。 伦敦警方悻悻而归,只能严斥凶手毫无人性,居然还敢继续做案,对无辜的帮佣下手,又死挺了一段时间,坦白承认毫无线索实在没办法破案。 不过还好,一个月后,第三起案件出现了。 熟悉的垃圾袋,熟悉的人体零件,熟悉的头部零件不见。 这次案件的发现者是一个卖花女,她是在黄昏时分路过丢弃现场,发现有垃圾从垃圾车上掉落下来,于是好心帮忙捡垃圾,结果隔着袋子和受害者手牵手了一下。 当晚,警方严格审问她和负责处理垃圾的人,连审了几天几夜,最终确定‘虽然没证据,不过我主观觉得有疑点’。 第四是案件是在一周后出现的,第五起则是三天后。 警方一筹莫展。 克恩:“。”
抱歉,不是很懂,但大受震撼。 都五起案件了,伦敦警方居然还没有什么线索吗?怎么会这么拉啊? 怎么可以这么拉啊?! 怎么!可以!这么拉啊! 警方和罪犯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在优秀的罪犯手里,优秀的警方能够绽放出夺目的光,同理,在优秀的警方手里,优秀的罪犯也能游刃有余地闪闪发光。 克恩暂时打断了一下,“抱歉,警方在调查清楚受害者的身份之后,没有排查受害者的活动范围、活动时间、共同特征,反向锁定凶手吗?”
凶手先生露出古怪的表情。 他道:“警方只调查清楚了第四位受害者的身份。”
克恩:“……” 原来连受害者的身份都没调查清楚啊,那怪不得,怪不得没有一筹莫展,可以理解。 才怪。 克恩控制住自己皱眉的冲动,他面不改色地点头,发出无言的应声,“嗯。”
连续五起性质恶劣的案件,整个伦敦都恐慌了起来,警方挑选出来了许多优秀人员组织了专门的案件组,想要破解这个案件,第四个受害者的身份就是在那个时候破解的。 然后凶手就蛰伏了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行凶作案,没有新的线索,专案组调查了许久,也只能不了了之。 但是,就在前不久,凶手又重新开始作案了。 这个故事很长,长到在刚开始讲没多久的时候,药店老板就已经拿着很多药走过来了,他屏住呼吸,观察凶手先生。 说到凶手又重新开始作案,凶手先生沉默了下去,像是在回忆。 几秒后,他又道:“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她们碍于家庭关系,早早地迈进了繁忙沉重的工作中。”
“前段时间的新的受害者中,有我认识的人,她曾经在我家工作过,手腕处被热水烫过一个伤疤,所以我认出了她。”
凶手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视线也低了下去,又陷入了回忆。 克恩缓慢挑眉。 只要运气好一点,是可以从受害者是可以反推出凶手的。 再次停顿了几秒,凶手先生抬起眼,他突兀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怎么样?很恐怖吧?”
“你刚来伦敦没多久,只怕不太了解这件案件,这件案件带来的影响也远远不止于此,它打击了警方的威信,让更多的罪犯有恃无恐起来。”
他叮嘱道,“你还未成年吧?还带着弟弟,出门在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容易遇到危险。”
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也不用太害怕,那个凶手不会对你们下手的。”
潜台词:死人是无法再犯案的。 凶手先生温和地笑了笑,脸色还是过分苍白的那种病态白,他把刚刚那句安抚圆回来,“他只对女性下手。”
克恩盯着这位凶手先生,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嗯。”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您的告知。”
他道:“对了,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噢,我还没告诉您,”凶手先生恍然,立刻道,“你叫我亚伦先生就好。”
亚伦,Aaron,是旧约中的人物,寓意是巍然的高山、沉静的领导者,除此之外还有受神启示的意思。 克恩点头,“您好,亚伦先生。”
凶手先生接过自己购买的药物,付款,然后再次顿住。 他拿着那包药物,踌躇了片刻,又看向含笑注视着他的克恩。 “请问,如果,呃……” “莫里亚蒂,如果你认识一位先生,并觉得他是一位好人、对他抱有好感,”凶手先生踌躇道,“某天却突然发现他是一位凶手,你会有什么反应?”
嗯? 这位凶手先生问的,是对方发现分尸真凶是自己认识、并有好感的某位绅士时的挣扎,还是在试探性地询问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