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莲耶慌乱了一下:主要是怕克丽丝小姐不由分说把他抓走给罗斯柴尔德夫人。 这位小姐看起来是那种油画一样安静的少女,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从小被罗斯柴尔德夫人带在身边教导,所以自身的教养和个人素质很好,人也偏乖巧温婉那类,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安静微笑着打量在场的所有人,偶尔遇到感兴趣的事也只会闪动着好奇的眼神,无声地观察着。 整个人像是森林里漫步的梅花鹿,是符合‘淑女’的一位贵族小姐。 这是比较褒义的评价,与之相反的贬义评价就是:保守,刻板,不懂变通,‘很听话’。 油画是有主人的,这位贵族小姐的主人就是罗斯柴尔德夫人,她格外听对方的话,哪怕乌丸莲耶解释自己找到了克恩,现在正在跟随克恩,而且处于安全的状态,这位小姐也是不会听的。 最重要的是,这位小姐和他是平等,甚至地位比他高的。 而且比他年长,现在又是在伦敦,对方是有权利不顾他的解释和挣扎,直接把他扭送到罗斯柴尔德夫人身边的! 所以慌乱了一下,乌丸莲耶立刻强行镇定起来,若无其事地对克丽丝小姐打了一声招呼,“克丽丝小姐。”
镇定自若总比慌里慌张好。 克丽丝小姐也慌乱了一下,她肉眼可见地方寸大乱,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了一下,连脸上积蓄的厚厚怒气都消散了,勉强才若无其事地点头,“晚上好,温亚德。”
她的手紧紧地捏住手帕,有些忐忑不安地询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是姑母让你来找我的吗?”
嗯?克丽丝小姐不知道他今天在船上偷溜出去的事? 她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居然如此方寸大乱,连今天是他预定回霓灯的日子都忘了? 乌丸莲耶反应了一下,立刻更加镇定,“是的。”
他镇定自若,甚至抬手举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包裹,“夫人让我来送东西,顺便看看你有没有在这里。”
克丽丝小姐自动翻译重点:罗斯柴尔德夫人让乌丸莲耶来找她。 至于送东西,那肯定是随口捏出来的借口的。 克丽丝的心更加提起来,感觉仿佛提到了嗓子口,张口无言了几秒,才慌乱地清了清嗓子,“姑母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问完之后不等回答,她便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算了,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顿了顿,又修改了一下措辞,“我先送你回去。”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两辆马车都不需要过多吩咐便很有眼色地停了下来。 现在,乌丸莲耶连忙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示意对方快走,然后镇定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要把东西交到罗斯柴尔德先生手上,您先回去吧。”
克丽丝小姐皱了皱眉,不过居然没说什么,而是出神了一下,答应下来,“好的,那我在外面等你。”
那辆马车载着乌丸莲耶远去,顺便脱离了那个一旦克丽丝小姐脑子清醒过来、就会立刻察觉到不对的谈话现场,他松了一口气。 在抵达会客厅的时候,又提起那口气,重新绷起脸。 会客厅里空荡荡的,乌丸莲耶走进去的时候,有位穿着西装的男佣悄无声息地走上来,低声道:“十分抱歉,先生刚刚开始沐浴,可能需要您再等待片刻。”
沐浴? 克丽丝小姐刚刚才找过那家伙吧,她一走,那家伙就沐浴了? 乌丸莲耶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有瓜葛,在偷偷私会。 又再次反应过来,这里是伦敦,如果真的有瓜葛的话,绝不是分开后再沐浴,而是私会前沐浴,给私会对象一个比较好的体验。 在分开后沐浴,说明……克丽丝小姐泼了那位先生一身茶水? 乌丸莲耶想了一下。 只能是茶水,不可能是其他的东西,也不可能是啐一脸,泼茶水对那位……言行举止好像被层层的绷带束缚起来,一举一动像是有人控制的提线木偶的‘淑女’小姐来说,已经是很过激大胆的行为了。 为什么她会如此突破自己,泼罗斯柴尔德先生一脸茶水?那可是她的长辈,是罗斯柴尔德先生做了什么事吗? 和罗斯柴尔德夫人有关? 乌丸莲耶没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等那个家伙沐浴更衣完,他生疏地尝试着把事情复原回来,就随手把药包递给男佣,“既然罗斯柴尔德先生暂时没空,那东西就由你转交吧。”
“这是罗斯柴尔德先生订购的东西,记住不要给其他人,只能给他本人。”
男佣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好的,我会交给先生的。”
乌丸莲耶没有第一时间走,而是若无其事地打探了一句,“刚刚那位小姐……” “刚刚那位小姐是来找先生谈事的,”男佣配合性地透露,不过没透露什么关键句子,只透露了能明摆着看出来的事,“交谈似乎不太愉快,她太失礼了。”
‘太失礼了’意思就是真的有类似泼茶水的行为,乌丸莲耶慢吞吞地点头示意了一下,又询问,“现在侧门开着吧?”
克丽丝小姐在正门等着他,那他肯定不能去正门了,只能从侧门偷溜出去。 至于有没有侧门……一座从正门到会客厅都要用马车的庄园,肯定是有侧门的,没侧门就可以把设计庄园的家伙都处理掉了。 男佣怔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点头,“好的,请跟我来。”
他们一起走向马车,男佣低声对着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连连点头。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之后,就没有调头往正门走去,而是继续向前走,从侧门出去。 这座庄园在伦敦的住宅繁荣区,周围零散地遍布着几座同样规模的庄园,甚至还有一些小型的马场之类的地方,就是道路是土路,格外不平坦。 车夫习惯又熟练地走着这条路,乌丸莲耶报了药店的地址,他便根据目的地调整了一下道路,又顺口询问了一句,“过会儿就有大路了,您是想走快一些的路,还是更平稳一些的路?”
这还用选? 乌丸莲耶扶着车门,立刻道:“快一点的路。”
车夫下意识诧异看了他一眼。 他道:“我和人有约定,办完事情后要去赴约定。”
然后强调,“很赶时间。”
“呃,”车夫没遇到过这样直白的客人,其他客人在罗斯柴尔德的车夫面前都会保持基本的体面的,“好的。”
他又确认性地询问了一句,“要尽快吗?需不需要走小路?”
“要最快,”乌丸莲耶道,“走大路、小路、或者是丛林都可以,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车夫又看了他一眼,“好的,先生。”
马车默默提高了速度,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会儿,车夫突然咦了一声,“前面有辆马车。”
乌丸莲耶也看到了,在远处,这条颠簸土路的尽头有一辆马车的背影,那辆马车的速度也很快,而且很眼熟。 是克丽丝小姐的马车。 车夫不确定地道:“好像是克丽丝小姐的车?”
他看向乌丸莲耶,“要加快速度吗?”
“不,维持这个速度,”乌丸莲耶皱着眉,他低声自语了一下,“没等我?”
克丽丝小姐明明说会在庄园外等他,要先送他回罗斯柴尔德夫人那里,居然没有等他? 不止没等他,马车还走得很快。 他略迟疑了一下,又吩咐,“不要理会那辆马车,继续按原来的路线前进,我要在太阳落下前到达目的地。”
“太阳落下前?!”
车夫惊诧了一下,立刻解释,“太阳这就下山了,时间不够!”
“我们起码要等到天黑之后才能抵达目的地,先生!”
天黑。 乌丸莲耶皱紧眉,沉默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松口,“那就天黑。”
他再次强调,“我在赶时间,走哪里都可以,要最快的时间。”
车夫没见过这种直白的可怕的客人,着急得像是几个月没见过情人、突然可以抽空见一眼情人的痴情子似的。 想了一下,考虑到乌丸莲耶的年龄,他默默地修改了一下例子,觉得这位小少爷像是在各种礼仪的束缚下、跟着父母混迹了好几个月的宴会的孩子。 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见朋友,可以再也不用时时刻刻地扬着最恰到好处的微笑,于是小孩子本性就彻底掩饰不住了。 那还挺好理解的。 他驾着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又时不时观察前面的马车,然后犹豫着汇报,“前面克丽丝小姐的马车也是走的最快的路。”
“她的私人马车要比我们的速度快一些。”
乌丸莲耶再次拧眉。 他是外国人,走最快的路没什么,但对克丽丝小姐来说,这就相当于提着裙子在大路上狂奔一样,是格外失礼的行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乌丸莲耶并不好奇,只是因为家庭出身,对某些变动有近乎病态的掌控欲,在社交范围内的某人有变动的时候,会下意识想要搞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变动。 这种习惯能让他们这类人更好地向上讨好,也更好地向下掠夺。 现在,乌丸莲耶只迟疑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重复,“不要管她,继续走。”
比起搞清楚伦敦到底发生了什么,克丽丝小姐到底遇见了什么事,乌丸莲耶还是想更快地赶回去。 他握着空荡荡的手,紧紧地闭着嘴巴,盯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同时心里的不妙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就像上一次,他自己静静地坐在休息室里,用心跳一下一下地数着秒数,算着过去了多久,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克恩却没有推门而入,微笑着对他道‘乖孩子,我回来了’一样。 过去了那么久,再回去的时候,药店会不会已经没人了……? 他焦虑不安着,越发闭紧嘴巴。 驶到平整的道路后,马车越来越稳定,同时天色也越来越暗,乌丸莲耶也越来越不安,他勉强在马车上坐定,眼睁睁地看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药店所在的那片区域是有些鱼龙混杂的偏僻地区,相比马车而言,有些狭窄的路段太多了。 这些道路其实并不算太宽大,马车可以拐进去,但一拐进去就会把大半的街道占了,拐弯也格外不方便。 乌丸莲耶毫不犹豫地跳下车,“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非常感谢您!”
他一溜烟地跑进马车需要艰难通过的通道,消失在车夫的视野里。 车夫慢半拍地回答,“不用谢。”
他又惊诧地瞥了几眼乌丸莲耶急匆匆的背影,调动马车转弯,余光又瞥到另一辆马车,于是转头看去。 克丽丝小姐的那辆马车从另一头驶过来,上面已经只剩一个车夫了,对方浑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驾着马车继续离开这片区域。 那位克丽丝小姐也在这附近下车? 车夫再次惊诧了一下,也调转头,驾着马车离开这里。 乌丸莲耶在有些昏暗的街道上辨认方向,他的速度是不规则变化的,刚开始跳下马车的时候是奔跑着的,跑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跑回去、克恩肯定能看出来,说不定会觉得他毛躁,于是又慢了下来。 也只慢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再次奔跑起来。 离药店很近了! ‘千万!千万!’他在奔跑中咬牙想着,‘先生千万不要丢下我!’ 如果再来一次,再被抛下一次,再面临那种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仿佛整个人的重心都丢弃了自己的感觉…… 他用力地咬住牙,握紧拳头。 那他就…… 不远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她失魂落魄地扶着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房内温暖的灯光倾泻出来,把那张失神的脸照亮,也照亮了她手上的那一抹暖色,是比灯光更暖的血红色。 是克丽丝小姐。 乌丸莲耶下意识停下脚步,他茫然又惊诧地看向克丽丝小姐,视线在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又移下去,去看她沾染了血色的手。 克丽丝小姐也茫然地侧首看过来,看到乌丸莲耶的瞬间,整个人像是被陡然浇了一头冷水一样,下意识受惊往后躲了一下。 那只扶着门的手也离开门扉,在棕色的木质门上留下几道长长的红色指痕。 乌丸莲耶看了一眼那几道颜色鲜艳的指痕,又再次看向克丽丝小姐的手,发现她的白色丝绸手套湿漉漉的,特别和指头部分,几乎浸透了红色液体。 最后,他抬头,和那张惊慌失色的脸庞对视。 他们面面厮觑。 门上和手套上是血迹。 克丽丝小姐……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