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店老板很诚实,没有说谎。 克恩上楼看了一会儿,是拿着检查命案现场的基本素养才坚持着检查了一圈,确认没什么异常,才暂时放松了一下。 楼上的设施很简单,盥洗室、厨房和两个房间都由一个小小的客厅连在一起,客厅里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不过上面放着的不是饭菜之类的东西,而是穿过的衣物。 客厅的侧面还放着一个同样堆满了衣物的物品桌子和长沙发,看得克恩叹为观止,不知道第一时间是该吐槽这位药店老板实在过于不拘小节,还是该吐槽这位药店老板的衣服实在是多,不愧是十九世纪的体面伦敦。 除此之外,客厅的另一面还贴墙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很多的已经发黄的书籍。 药店老板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他见克恩的表情还算平静、也没有深深皱眉和要训斥之类的反应,只是简单地打量房间一圈就去关注书架,于是立刻解释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本来是在书房里的,不过我把那个房间改成卧室了,所以把它搬出来了。”
“上面放着的大多都是和医药有关的书籍,还有一部分杂七杂八的闲杂书,”想了想,药店老板又补充,“有的书后面还藏着,呃,人体骨头……” 他的声音低下去,又连忙撇清和自己的关系,“是我父亲手收集的,和我无关!”
克恩把外套搭在自己的臂弯上,他伸手在书架上的那些枯黄书籍上略了一下,先确定上面没有什么粘稠污渍之类的东西,只是在这种环境里被熏久了、开始入味了,所以外表有一层浅浅的痕迹,不是被弄脏的,才伸手抽出来一本有着黑色外壳的书籍。 这本书的外皮上是一串花里胡哨的拉丁文,它像是一串随意划出来的圈圈,又或者是从水里浮现出来的一串串的气泡,看起来很有特色。 那串文字是白色的,字迹在黑色的封面上凹陷下去,看起来格外庄重。 克恩伸手去摸那串文字,进行缓慢的辨认,“‘temet nosce’。”
即‘认识你自己’。 在辨认出这行花里胡哨的文字的瞬间,克恩便想起这句话的来历了,是镌刻在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的一句‘神谕’。 当然,在这里,这句话指的肯定不是本来的意思,而是…… 克恩又浅摸了一下那串花里胡哨、极具特色,看起来很像外星文字的字迹,把它和医生的特定字迹对比了一下,发现真的很相似,指这种令人需要努力辨认才能勉强辨认出来的特色。 那么问题来了,‘人啊,认识你自己’+极具医字特色,这本有些沉重的书到底是什么书? 克恩大概猜出来了,他瞥了一眼不自觉伸长脖子探过来的药店老板,体贴地把书往对方那边侧了侧,确认对方能在书打开的第一时间看到书里的东西。 他打开书。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露了出来,它是白色的,比略枯黄的白色书页还要白,也是纤细的,比药店老板的手要瘦好几圈,极具骨感。 因为这就是一只手的骨头。 它坦荡荡地躺在由书籍切割而出的小格子里,对药店老板展示它的白皙纤细和骨感,让药店老板直接面对了‘恐怖白色树根’。 药店老板:“……” 药店老板措不及防,先沉默了一两秒,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下意识踉跄着往后退去,“!这这这……!”
后面就是楼梯口,他差点一踉跄翻到楼下去,整个人的脸都先是苍白、又变得红涨起来,“这,怎么书里也有这种恶心的东西!”
他紧紧握着楼梯扶手,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厌恶感,“我以为书后面藏着的玻璃罐就是极限了!”
“玻璃罐?”
克恩合上书,把它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又拨拉着书柜上的书籍翻找了一下。 书柜上的书是两层的,其中一块只有第一层摆了一排书,第二层是有些空的内部。 把第一层的书抽出来,克恩便看到了第二层的东西。 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罐,玻璃罐很小里面装着的东西也很小,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孩子的头部。 它也是惨白的,眼眶黝黑,直直地盯着外面。 药店老板对头骨倒是早有预料,他的视线避开那个东西,不满地解释道:“这是他的另一个孩子,生病去世的,他就把遗体留下了一部分……”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我看他是疯了才会这样。”
克恩观察着头骨标本,并给出评价,“制作的技巧很棒,看来制作的时候他很用心。”
他把第一层的书又放回去,慢悠悠地补充,“刚刚那只成人手骨标本也很优秀,看来你父亲是个出色的标本制作者。”
药店老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手骨是成人的,头骨是幼儿的,说明是两具尸体。 他的脸绿了。 挺有意思的。 克恩收回手,又把那本黑色的书也塞回去,才漫不经心地对药店老板侧了侧首,“很晚了,回卧室睡觉吧。”
哪里晚了?现在才七八点,还没到正经人休息的时候,更没到不正经的家伙休息的时候。 但药店老板毫无异议,他迫不及待地点头,“好的好的!”
能离开这个恶魔的视野,那当然是好事了! 不过,他又迟疑了一下,“您要在客卧还是沙发休息?”
他心虚地压低声音,“我提前收拾一下。”
克恩只能露出标准的礼貌微笑,再减一分就没有、再多一分就热情的那种,他克制而有礼道:“您只需要进房间、关门、睡觉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无需您动手帮忙。”
他吐出称呼,“叔叔。”
药店老板看了看他的微笑,嗅到了‘再多嘴就噶了你’的危险味道,于是立刻当机立断地选择从心,“好的先生!”
他急急忙忙地走回房间。 一直站在楼梯上,努力让自己适应楼上环境的乌丸莲耶走上来,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声音也有些微弱,“先生,这里太……” 太不是人能住的地方了吧?! 看到甚至连餐桌上都放着衣服的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还是酒桶比较好。 起码酒桶干净,而且只有酒味,没有这种人类各种味道掺杂在一起的复杂微妙味。 “比刚刚解剖完‘夏天在河里泡了十天的尸体’后的解剖室要好,”克恩继续检查书架,他又挑出来一本黑色外壳的重书,翻开看了一眼,看到半截脚骨。 这半截脚骨也蛮漂亮的,惨白惨白的,上面没有发黄的痕迹,应该是这所房间里最干净的原住民了。 脚骨上有一些微妙的痕迹,它的主人走路时应该是一瘸一拐的,刚刚那只手骨也有一根手指有断裂的痕迹。 克恩一边检查,一边又头也不回地示意了一下沙发,“困的话可以去睡。”
“要是忍受不了这里,可以挑一些简单的衣物去楼下做窝,或者直接躺在楼下的椅子上。”
他想了想,补充,“克丽丝小姐刚走没多久,你也可以追上去和罗斯柴尔德夫人解释。”
“或者是去附近的宾馆住也可以。”
他随意地提出了五种解决方法,乌丸莲耶一种也没选,而是打量着他的表情,小心地进行确认,“您要留在这里?”
克恩挑眉。 乌丸莲耶毫不犹豫道:“那我也留在这里。”
嗯,儿童的权威阶段:跟随身边有权威的大人。 “我暂时留在这里,”克恩道,“叔叔需要我。”
他翻开新一本黑色外壳的厚书,慢悠悠地解释,“这里是二楼,叔叔有梦游症,等会儿可能会梦游着打开窗户翻出去。”
这本书里的标本是另一只手,骨头有伤痕的地方是手腕部分,手腕残缺了一小块,边缘是那种残渣,看起来是被子弹贯穿留下的伤势。 而且这只手是一位成年男性的手,刚刚那只手则是一位成年女性的手。 药店老板的父亲是在收集人类各种受伤的部位?或者这伤是对方自己制造出的标记? 乌丸莲耶又往前又了几步,他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克恩的意思:这里是二楼,药店老板可能翻窗逃跑。 他下意识愤怒起来,“他敢逃跑?”
克恩:“?”
“……”克恩委婉地进行基本评价,“遇到危险人物想逃跑,是人类的本能反应,也是最正常的反应。”
所以用‘居然敢逃跑?!’这种理所当然的觉得猎物就应该乖乖受死,遭到反抗就感到愤怒的语气……这个孩子年龄虽小,但却是天生的捕猎者。 哪怕以后不会是直接制造命案、被警方人员追得团团转,也会是理所应当地不把普通人当成同类,间接制造无数命案的‘上位者’。 还挺符合这个时代‘霓灯良好家庭’出身的刻板印象的。 乌丸莲耶嗅了嗅他的反应,立刻解释,“先生是很厉害的人,我觉得他应该为能帮到先生感到荣幸,而不是,而不是逃跑!”
克恩瞥了这个孩子一眼,他把手里的书放回去,淡淡道:“我不觉得帮助我是荣幸。”
又纠正了一下,“我不觉得遇到我,可以用‘荣幸’来形容。”
普通人遇到普通人,是没什么‘荣幸’之类的说法的,他又不是总统,也不是国王,更不是某人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不至于用‘荣幸’来形容。 事实上,克恩觉得除了在形容和‘亲生父母’的相遇能用荣幸来形容,或者是和‘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互相用荣幸来形容,其他的总统国王之类的其实也不能用荣幸这个词。 哪怕对面是国王,在不同的处境下,到底谁是掌权者还不一定呢,比如绑匪普通人和被绑的国王。 他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在乌丸莲耶皱眉,下意识想认真反驳‘遇到和帮助克恩不能用荣幸来形容’的时候,抬手比了一下噤声的动作,“嘘。”
旁边紧闭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咯吱声,是窗户缓慢开启的声音。 对方应该已经很谨慎很谨慎了,但是很可惜,窗户太厚重了,也太久没开了,所以一推就有动静。 响了一声之后,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就像是一只自觉弄出大动静,立刻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人类是否发现的老鼠。 “我说过,”克恩道,“叔叔有梦游症。”
他无奈摇头,一边说话,一边无声地向房门走去,“真是让人不省心。”
可能是发现没有动静,又是一道轻微的咯吱声传来,这次的声音要大了一些。 克恩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扬声道:“叔叔?”
咯吱声立刻停止下来,房间里又安静下去。 他拧了拧门把,早有预料地发现门被反锁了,于是叹了一口气,“叔叔,在睡觉会梦游的情况下反锁门是很危险的。”
边说,他又敲了敲门,进行最后的预告,“你醒了吗,叔叔?”
这不是在问‘你醒了吗?’,而是在问‘居然敢逃跑,你做好死掉的准备了吗?’。 爬上桌子推窗的药店老板更加惊恐,他惊恐的是跑路被当场捉住,更惊恐的是门外那个恶魔的声音居然格外温和包容,就像是在包容不懂事的老鼠一样。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楼下,二楼不算太高,只是让他有亿点点的眩晕而已,主要是楼下太暗了,周围几乎是一片漆黑。 药店老板努力分辨也只能分辨出街道的轮廓,除此之外还可以隐约看到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其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要跳下去,哪怕摔断了腿,也可以爬着去向马车求救! 药店老板深吸了一口气,鼓勇气,就要用力推开窗户。 他的手刚动,还没来得及用力,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嘭——!’声,下一瞬间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脸而过,直接撞在玻璃上,又反弹着砸到他的脸上。 ‘疼得发青’并不是一种颜色,还可以是一种感觉,感觉自己青疼青疼的。 药店老板下意识捂住眼眶向后仰去,又在跌下桌子的时候下意识拽了一下,然后再次‘嘭!’的一声。 这次不只是眼眶,他的后脑勺也开始剧烈疼痛,眼前天翻地覆着懵了起来。 克恩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他无视变得破破烂烂的门,迈步走进房间,又关切地扶住已经摔懵了的药店老板,“叔叔,您要小心一些。”
“我第一天来您就发生这样的意外,等过段时间我该离开的时候,又怎么放心您呢?”
药店老板一手捂后脑又捂眼眶,不停地交换位置,一手下意识抓住克恩伸出的手臂,他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克恩伸手,帮疼得睁不开眼的药店老板睁眼,“晚上睡觉的时候乖一点,不要梦游,不然我会担心您的,叔叔。”
“您觉得呢?”
“我……我……”药店老板被迫睁开被不明物体砸中的那只眼睛,可怜兮兮又瑟瑟发抖地表示自己毫无异议,“我觉得您说的对!”
就在此时,系统突然提示:[模拟中。] [第四位病人恢复正常。] [第五位病人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