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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刘健本是中年人 落难小翠遇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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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刘健本是中年人 落难小翠遇二爷西耳房是大间套小间,外间大,起会客作用。置一榻、一几、一搭衣架和一对博古格。陈设简单,却尽显豪华。榻是四脚踏狮子足的金丝楠木罗汉床。描金点彩,雕刻精湛,做工很是考究。围板满是山水景色、龙凤戏珠的雕饰。书卷样式的围板连绵起伏,如一幅长卷,错落有致。此刻,刘庭方正躺在坐褥上,侧靠着隐枕。几是楠木炕几,摆床中央。几上一杯清茶,茶香四溢。这塌和几是乾隆爷提笔御书“刘府”时,表彰刘氏先辈功德,赏赐刘府的物件。搭衣架是降香黄檀木的卧式搭衣架。两个米字站牙托夹两根雕成朝天鸣叫的仙鹤形的支柱,一根光滑的水平杆架在两个鹤嘴之中,用来搭衣服。站牙座落在一个形似楼船的矮柜弧面上,矮柜上有四个抽屉、下有两扇对开柜门。船头尾还镶嵌着各色名贵的珠宝。刘庭方的外褂斜搭在上面。这是嘉庆帝为表彰刘氏前辈,恩赐之物。博古格是檀香紫檀嵌画珐琅云龙纹多宝格。多宝格上半部分是大小不等、高低不一的格子,由镂空雕花的紫檀镶边;下半部分是双开门小柜。两个多宝格一样的做工,只是格子空间方位正好相反,并立成十分对称。它本叫多宝格。但道光帝将此御赐刘氏前辈时,金口此为博古格,因而多宝格便有了新名字。多宝格也好,博古格也好,都是陈设古玩器物供人欣赏的。而眼前这两个博古格,却空无一物。不知道是刘庭方认为没有任何物件配得摆上这对有着精美图案和精细花纹的博古格,还是它们成对陈列就已经是一件艺术品了。刘健无从知晓。西耳房的内间是司房,即帐房。若干张存放帐本的书柜及桌椅书写家俱,乃帐房先生办公之所。此时尚早,无人。帐房先生要大食之后才来。“老爷早。”

刘健进门,向榻上侧躺的刘庭方躬身施礼。“坐,别客套。”

刘庭方坐起,拍拍炕几。刘健坐到榻上。“胡子摘了吧,我看着别扭。”

刘庭方笑说。刘健“呵呵”笑着,将银须从嘴唇、下巴上揭了下来,放到几上,又在脸上狠揉搓了几下。刘健其实和梁王张宗禹同岁,四十岁刚出头,与刘庭方老爷子的情谊应该属于忘年交。刘健粘白须一来可以隐藏太平军的身份,二来也拉近与刘老爷的岁数。“那对龙凤胎非轿中女子所生。不知从何而来?”

刘老爷话入正题,“你设法打探打探。”

“是。”

“两娃非等闲之辈。不哭不闹,好似很懂事;不吃不喝,宛若已辟谷。”

刘老爷皱眉沉思,“未出月子的娃儿,居然笑会出声。”

“那对双生子,我第一眼看到,便生我见犹怜的亲切感。”

刘健点头附合。“就寄到敏儿名下吧。”

刘老爷呷了呷茶,“只是敏儿大婚不久,如何向亲家解释?”

刘庭方人丁兴旺,育有九子三女。其中大儿子在京城刘府、余子或在京、或外地官邸,三个女儿皆已出嫁。随老爷子在盐山大刘庄刘府的,仅小儿子秀才刘文敏。今年十五岁的刘文敏,生于咸丰四年,属虎,自幼体质欠佳。自婚前考取秀才的功名后,因体弱多病之故,未再继考,留在盐山刘府。今年闰四月廿十四,刘老爷为刘文敏迎娶了天津知府丁颐昌之女丁颍。至今婚娶才二个来月,外传生子,着实不妥。况且此时,刘文敏夫妇还不在盐山。“老爷,先令府人莫要声张,待明年小少爷得子,一同外宣。您看如何?”

刘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刘老爷颔首,“交给你去办。”

“是。”

“那伙捻子在琼花山庄,你去看一下,愿留的,留下,就地安排在琼花山庄。不愿留的,要么给足盘缠随他们去;要么……”刘老爷手刀切了一下,说到赖华兴带来的徐世德、绠子等十几人的去留,“至于多舌顽劣之徒,你看着办。”

“明白。”

“琼花山庄那些人多是颖州府的人。几年前,颍州府改属安a徽省凤颍六泗道,归凤阳府,而丁知府恰是凤阳府治人氏。丁知府你不了解,我给你讲讲:年轻时,其为乡里塾师,太平军入淮南,其聚乡里子弟,筑寨自保。同治初年,其率众投了李鸿章大人的淮军,他本就与李大人同乡嘛,当时李大人还是江苏巡抚。之后,丁颐昌随李大人一路东征,灭太平天囯、重创捻军。李鸿章从巡抚升至两江总督;丁颐昌也从知县晋秩天津知府。捻军悍将任化邦、李芸等,皆死于其手。”

刘庭方思索片刻,问,“你觉得今日之事与此间有关联吗?”

“老爷,我觉得关联不大。”

刘健说,“上月赖文光的东路捻军全军覆没,张宗禹率领的西路捻军并不知此事,袭扰京师,欲回救赖文光。二十八日,在茌平徒骇河边,张宗禹部中了淮军埋伏,也已全军覆没。仅张宗禹一行杀出重围,身边就剩这十八人了。昨夜还死了俩。”

刘老爷纠正道,“剩十五个了。”

“老爷,我这就去琼花山庄。”

刘健粘上胡子,整了整面容。“拿些银两,去吧。”

刘老爷一指里间。刘健入帐房,取了些银票和碎银及铜板,书写下数目,向老爷告辞。刘健在博安院的跨院门口,刘府管事处向管家刘藏做了外出报备后,来到府门,叫来刘福及刚回府的刘安,说,“老爷吩咐,昨晚的事任何人不许向外透露。”

“是,二爷。”

刘福、刘安答。“尤其是见过那对娃的那些人。”

刘健冷下脸,“如有谁外泄半个字,直接杀!”

“是!”

二人打干应答。“你们回去吧。不用留我的饭了。”

刘健听见有人走在石板街道上的声着,便辞了二人,迎了过去。这时,寂静的村道上走来一位大脚姑娘,正是林小翠。“是刘家小翠吧?今不是要跟少奶奶去大庙吗?你不在家,独自跑外面做什么?”

刘健轻捋银须。“二爷,奴婢……”林小翠未语先泣。……秃笔一支,话分两头;时间倒溯,说回刘家。符刚把总走后,刘健告辞也走了。“彦图,闭门。”

知爱堂刘家家主刘培生拐步回宅,吩咐了一句,甩开厨间忙乎、闻声近前搀扶他的僧库勒,说,“库勒,忙你的去。今个祭祖,帮佣的还没来,你勤快着点儿。彦图,你也帮衬着点儿。”

“喳!”

“喳!”

僧库勒、比彦图齐齐打干。刘培生拐着腿,穿门过堂直奔后院。“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老太太正在后院正房里,质问着仍在等候的儿媳张氏。“媳不知如何解释。”

张氏垂头,低眉顺目。“老夫人息怒。”

小翠跪伏在地,抱着老太太双腿,“韩家二郎是来寻奴婢的……”少奶奶早已同小翠商量妥,若韩郎事发,小翠顶缸。“哦。”

刘老太疑惑的看看面如后生、语声粗犷的丫鬟小翠,将信将疑的问,“你们是怎么相认的,如实招来。”

“狗奴婢!你做的好事!”

赶来的刘培生闻言突发邪火,劈手照着小翠的头就是一巴掌。“我……”小翠偷眼瞥了一下刘老爷后,连连以头抢地,“夏天时,奴婢去大庙舅姥爷处习武时,结识的韩家二郎。韩郎言奴已十八,大清律不嫁要受罚,并言近日即来府上提亲……”“啪!咣!”

刘庭方怒火急烧,先是掌掴后是脚踹,“贱婢!刘家短你吃喝了吗?!真是贱比娼妓!”

“老爷,听她讲完。”

刘老太诧异地发现老伴怒发冲冠,拐着腿还如此神勇。“昨个夜半,韩郎过府,躲于东厢客房,与奴婢详说欲今日提亲之事,未语几句,奴婢就被他打晕,后来发生的变故,奴婢不知。”

被踹倒的小翠,爬起来,重又跪下,头点着地,含糊不清地解释着。“滚!滚出刘家!”

余怒未消的刘培生抬脚又踹向小翠。这次小翠没顺劲儿倒地,双手着地一较劲,刘老爷反而一个不稳,身体后仰。所幸张氏和刘老太及时出手,扶住老爷,不至倒地。“滚!滚!滚!”

刘老太也发了火,扶老爷坐到床沿后,来到跪地的小翠前,“我大清汉妇皆裹小脚,贱婢子天足,来我刘家,也未曾受苛责。而今贱婢子做出伤风败俗、惹人耻笑之举,刘家如何容你?”

“奴婢知错,求老爷、夫人开恩。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小翠连连磕头。老太太望了老爷一眼,得到指示。遂掏出绳穿的那团钥匙,打开屋角万历柜上下柜门中格的抽屉,取出一张纸,丟到小翠面前。“刘家是守信之家,不屑与你计较。”

老太太冷冷地说,“拿上你的卖身文书,滚出刘家。小翠这个名字,你也休得再用。”

卖身文书就是俗称的“卖身契”:立字人颍州林姓女童,无名,年九岁。因无籍契、无所依,又加瘟疫肆虐、兵荒马乱,经中人自愿出卖与外委刘凯仝为奴,得财礼银三两整。自进刘凯仝家,定会日夜伺候,生老病死听天由命。以上如有违失,以凭责治无辞。特此立红为证。落款是买卖双方和中人的姓名,以及立据日期。三方均摁手印,并钤盖县衙户吏官印及牙契收讫的印章。“夫人、老爷,奴婢知错。”

小翠手拿契约,哭的梨花带雨,“求夫人、老爷饶了奴婢这一次。”

“奶奶、爷爷,您们看在小翠常年在府上劳作的份上,开恩放过她吧。”

张氏也求起情来。“嗯……”刘培生想到韩小四已死,此事就此揭过,现时饶过她,林小翠势必会更加死心听话。如此,倒也无妨。刘培生遂把目光投向老伴。“滚!”

怎知此刻刘老太倒铁了心,“再不走,让僧库勒剥光了你,扔出刘家!”

“老爷、夫人、小姐,奴婢走了。”

小翠抓着卖身文据,向三人行磕头大礼后,毅然起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小翠。”

张氏追了出来。“回来!”

老太太发了话,“回你房去,三天不许出房!”

“明儿花几两银子,再给她买一个丫鬟罢。”

刘培生对老伴说。老太太余怒未消地翻了刘培生一眼……天光大亮,大刘庄已醒多时,但家家闭门墐户。村道上只有刘府的下人在清理屠场。村中大多数人家的炊烟已袅袅升起。新的一天,总会给人带来新的希望。明知晨念昏熄,希望终将破灭。但人们还是耐心等待下一个新的一天的到来。走出刘家的林小翠,已是自由之身,心里却无丁点儿“自由”的欣喜,她不知道去哪儿。大清疆域之大,大到林小翠无法想象,但她却寻不到片瓦的容身之所。今天是同治七年的七月初一,是鬼月的第一天。往年开鬼门这天,林小翠很忙碌。早上,各家各户都要拜神明。林小翠会陪着小姐走村后小道,去后山大庙,拜观音菩萨;午时,在府中祭拜刘家列祖列宗;申时以后,要在大门前摆上各种美食供品,让逝去的亲人回家大吃一顿,同时也祭祀那些无家可归无人祭祀的逝者。盐山一带的人称之为“拜门口”。今天,林小翠很闲,无依无靠的她在村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身为丫鬟,林小翠早就明白,她只有“死”、“收”、“拉”、“转”、“放”,五个结局:一死。这个不用说了,小翠还活着;二收。就是被主人刘凯仝收为小妾。小翠年少体嫩时,也曾受过刘凯仝的怜爱,并且小姐还极力撮合,那时小翠确有过憧憬。但待到小翠及笄,她的模样显然难入刘凯仝的法眼。后来不待小姐说合,刘凯仝便归了西,这条路小翠便走不得了;三拉。把小翠直接配与刘家同样身份的仆人、小厮。以前刘家兴旺之时,小翠暗自相看了好几个小厮,谁知刘家家道中落,年轻的小厮一走再走,只剩老仆比彦图和僧库勒还在府中。那比彦图老了,僧库勒不很老,但他不喜汉女,老爷刘培生也不勉强他们。所以小翠的这条路也走不通;四转。转卖给别家当丫鬟、做小妾,甚至卖到娼家成烟花女子。这是小翠难以承受的;五放。就是丫鬟在二十岁后,大户人家会开恩“放生”,运气好还能得几两“安家费”。但依刘家如今的家境,显然不允许小翠有好运气。……无处安放的小翠感觉自已未到二十就享到“放”的待遇,也算不错的结局。虽然她是被刘家撵出来的。恰在此时,遇到二爷刘健相问。“二爷,奴婢……”林小翠不知如何开口,把手中的“卖身契”递给二爷。刘健接过,看了看问道:“刘家还你自由身,你怎么还哭呢?”

林小翠不语,抽泣不停。“林小翠,你担心你的贱籍?雍正年间就废除乐户、惰民、丐户、世仆、伴当、疍户等籍,除籍开豁为民,编入正户。没有贱籍了。”

刘健说,“今个衙门休沐,明个我带你去县衙,大刘庄户籍怕是不行,讨一张其它村子的正户户籍,应该问题不大。”

林小翠还是哭个不停。“先别难过了。”

刘健明白,小翠离开刘培生家,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于是把契书还给小翠,说道,“把它收好。走,我给你找个暂歇之所。”

“嗯。”

林小翠止了哭,跟上刘健。“林小翠,你为什么假扮林镖师?”

刘健边走边问。“啊?”

跟在刘健身后三、二步的小翠闻言吓得一惊,愣在原地。林小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回女侠客,谁知二爷早已看穿。“走啊。”

刘健停足笑了笑,“那把宝剑呢?”

“奴婢扔院里那口水井里了。”

林小翠说完,顿觉失言。“走啊。”

刘健二次发话,“可惜了一把好剑。”

林小翠麻木地跟上刘健的步伐。“那身行头呢?不会也扔井里了吧?”

刘健问。“没。二爷,昨晚,彦图伯开门放奴婢进府,库勒哥就把黑衣服塞灶火里烧了。”

林小翠说。“林小翠,你腿上伤势怎样?”

物证消失,刘健少了担心。“二爷,蹭了点皮,不妨事。”

林小翠说。“林小翠,你跟谁学的武?”

林小翠的武功招式杂七杂八,故刘健有此一问。刘健停下脚,想等小翠走前。“跟老夫人的弟弟,尊号李五师父学的。”

林小翠也停下脚步,人始终跟在刘健三步之后,“师父的几个朋友都有教我。”

“哦。就是大庙那群……。呵呵。”

刘健没把“无赖”字说出口,尬笑两声。见小翠落在后面,遂回走几步,跟小翠并排前行,“小翠,你我都是各自老爷的仆人,又不是主厮,一起走嘛。对了,小翠现在已经不是奴婢了,你别老奴婢奴婢的。”

“哦。”

林小翠苦笑一下,“二爷,老夫人不许奴婢叫小翠了。”

“那咱就叫大翠。”

刘健明白,仆人的名字是主家的,人走名留。“好。奴婢,不,我以后就叫林大翠。”

林小翠微露笑容,跟着刘健拐上通向琼花庄的山间小路。“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假冒镖师了吧?”

刘健问。“小翠本是……,哦,我是大翠了,我大翠本是颖州府涡阳县张老家镇人,五岁父母、家人因瘟疫病故,我被人卖到北张楼村,但主家已染瘟亡故,我被丢弃无人理睬。后来,幸被村中大户老乐太爷爷容留,才得以活下来。”

林大翠语带哽咽,“我欠北张楼村全体村民一条命,我要报答张氏家族。”

“你说的老乐太爷爷就是大汉明王张洛行吧?”

刘健问。“不敢说。”

大翠吓得左右张望。“没事。”

刘健笑笑,拨了下耳朵说,“它告诉我,方圆三里,没有一个活人。”

刘健之所以加个“活”字,是因为他看到远处树丛下,一片新翻的土地堆里,埋着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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