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树道、老秦、张晋帆走过来。 孟时停下话头,管斌则挨个给他们散烟。 贾树道接过去,说:“这出戏挺有意思。”
老秦说:“贾经理,这只是意外。”
“意外吗?”
贾树道把按着的冰袋拿掉,说:“我一直带着诚意,在李姜山的饭馆就一再强调我们从来不是敌人,我们华石停止了后续的巡演计划、终止了与‘八百里秦川’的合同,仁沛被调回了母公司。”
“我们一退再退,做的已经够多了。”
贾树道说,“只是没想到今天孟导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好戏。”
秦轻雪迈着礼仪课上掌握的优雅步子,走到孟时身边站定,红唇轻启:“贾经理,您所说的这些是我们双方合作的前提,与之对应,我们同样在付出。”
贾树道舌头在口腔里顶了一下已经红肿起来的脸颊,又伸手摸了一下,说: “我们自始至终感受不到你们的诚意,以及应有的尊重,但我们依旧保持耐心,甚至决定把播出平台定在我们不熟悉的哔站,以迎合……” “以迎合贵方的规划。”
他目光停留在孟时脸上,“我想或许我们不该把姿态摆的如此低,以至于让你们产生某种错觉……” 贾树道终于开始舒展一直蜷缩的肢体,提醒身边这些人‘华石’是一头正逐渐失去耐心的猛兽。 一直没有参与对话的孟时,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说:“哔站不是督亢地图。”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却让贾树道逐渐用力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秦、张晋帆几人感到诧异。 孟时说:“给我和贾经理一点时间说几句话吧。”
等所有人离开酒吧,孟时走到吧台后,给贾树道递过去一杯冰水,“有很多人觉得我和他们是一类人。”
贾树道不语。 “但他们都错了。”
孟时找出来李哥的煤油打火机,大拇指弹开机盖,拨片发出清脆的声响,随着转齿和火石摩擦,浸透航空煤油的棉芯燃起蓝色的火焰。 贾树道把烟点燃,小口的嘬一下,抬头,张嘴,轻飘飘的烟冒出来,“那你是哪类人。”
打火机合盖,发出一声闷响,火熄灭。 孟时说:“我们才是一类人。”
贾树道抬头,语带嘲笑,“哦,是吗?我们是哪类人呢?”
孟时把玩着打火机,坐下来,说:“别人眼里,只认钱的臭傻哔。”
贾树道说:“我不否认,但我觉得你不是。”
孟时说,“我确定自己灵魂深处有这么个傻哔,倒是你现在有些变味了。”
贾树道看着他经常下意识被忽略的年轻脸庞,说:“孟时,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孟时拿了个烟灰缸放在他面前,笑道,“我现在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反而是你对我的个人情绪,正在让你做出错误的决策。”
贾树道弹了弹烟灰,说:“哦,是吗?”
孟时把火机放在两人中间,说:“哔站第二季度数据显示,月平均活跃用户为1.303亿,环比增长只有1.88%, 截至八月有760万付费大会员,虽然同比增长达到111%,但付费会员占整体月活的比例不到6%。 同期对比,奇艺视频的订阅会员为1.07亿。 此外,哔站的会员平均支出在近几个季度也一直呈现下降趋势。 所以是什么让你放弃奇异,坚定的选择把《乐队》放在哔站?”
贾树道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把问题抛回给孟时,“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乐队》放在哔站?”
孟时把李哥留下的烟拿出来,自己点了一根,又给贾树道递了一根,“加速破圈扩张的哔站正逐渐失去社区文化调性,陷入与更大体量的视频平台同维度竞争的残酷现实, 低质内容与UP主争议频发,大量营销号涌入,内容生态遭破坏,强互动反馈的社区属性被削弱, 坚持原有社区调性的忠实用户逐步流失,新旧用户之间的冲突逐渐显现,用户体验和用户黏性正在慢慢下降, 整体浮躁的氛围,太容易被煽动了, 在以提高道德水准为目的的娱乐中,地下乐队和它天生相性不合, 这种情况下,哔站用户乃至哔站本身,面对华石的全力运作,可以被当成一件武器,或者包裹武器的督亢地图。”
孟时伸出手掌,“我乐意一一列举出华石接下来的要迈的步伐,你想听吗?”
贾树道不语。 孟时也不急。 半根烟后。 贾树道叹了口气,说:“你不参与制作《乐队》,你一无所有、无欲无求,怎么让人心里踏实,我看不出你图啥,夜里不能入睡啊。”
孟时说:“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一无所有,无欲无求,你知道我在这件事里得到了什么吗?你只知道我解散乐队,放弃在圈里的名声,放弃参与《乐队》制作,但你看不到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贾树道看着孟时的眼睛。 他想到了孟时说自己是寄居蟹。 寄居蟹刚出生时本体较为柔软,易被捕食,长大后,必须要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房子。 这时,它会向海螺发起进攻,把海螺弄死、撕碎,钻进去,用尾巴钩住螺壳的顶端,几条短腿撑住螺壳内壁,长腿伸到壳外爬行,用大螯守住壳口。 自此,被杀死的海螺躯壳,成为它寄居的家。 “我们从来不是敌人。”
孟时缓缓吐出一口烟,说:“从资本和人脉的角度说,轻雪传媒出手和我出手有什么不一样吗?”
贾树道手臂上汗毛瞬间竖起——他图的是秦轻雪和整个轻雪传媒! “没有救世主,从来没有。”
孟时把打火机点燃,又啪的盖上,像老朋友唠家常一样,说: “摇滚乐从来只吸引会被吸引的人,所谓的综艺、主流化,只是让它扩大吸引范围,仅此而已,而我们需要做的是停止猜疑,放下个人情绪,站着把钱赚了,安安稳稳的当一个傻哔。”
贾树道看着孟时,只觉他像一只隐藏在茂密树叶中轻缓甩动尾巴的花豹,让人背后发寒。 孟时给自己倒了杯水,淡淡一笑,“或许真的有人在乎摇滚的未来,但绝不是你我。”
…… ———— 从湾仔新北市瑞芳到猴硐车站,下列车过天桥,是猴硐村。 猴硐曾经是没落的矿业村,如今它被称为猫村,还有一个“全球六大撸猫圣地”的名号。 至于其他五个在哪,张仁沛不知道,因为他不喜欢猫。 从四九城回湾仔,张仁沛和公司请了长假,一个人坐火车回了老家。 早已把父母接到台北的他,对于老家的记忆还停留在老旧的火车站,废弃的煤矿,以及旧屋残墙… 只是记忆里犹如《荒野镖客》中荒凉西部小镇一样的猴硐,如今已经被“萌系”所包围。 这里大多数猫都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专门的墙画,将许多猫咪的形象特征和名字画在墙上。 除了车站有一座猫的纪念雕像,还有人猫共用的“猫桥”。 旅游业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张仁沛这段时间一点点的休整荒废了许久的房屋,一点点的拔去庭院里杂草,修剪树丛。 又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整日骑着在村里游荡。 前几天收拾阁楼,还从里面翻出来一把吉他。 他把早已不能用的弦换成新的,用粘合剂把裂开的板一股脑粘住,再把螺丝拧紧,生涩的弹了一首《无法老去》。 只是这些都不能让他的心放松下来。 ———— 十分钟后,贾树道走出酒吧,孟时挥手目送他离开。 等贾树道走远,秦轻雪问:“怎么说?”
孟时说:“我和老贾现在是‘坦诚相待、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没有尔虞我诈,只有精诚合作。”
秦轻雪只感觉莫名其妙,“说人话。”
孟时说:“就是聊了些他想听的,愿意信的。”
管斌、老秦、秦轻雪懂了——这是忽悠瘸了。 麦子又问:“孟时,你有热爱的东西和人吗?”
孟时不语。 麦子说:“你爱我吧。”
孟时说:“姑娘,我有热爱的东西和人了。”
秦轻雪说:“谁?”
孟时说:“反正不是你。”
秦轻雪一脚踹了过去。 孟时拍了拍不存在的脚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蹲在墙角,拨通了一个号码。 —— 张仁沛坐在檐廊望着庭院,几只飞蛾围着绕在树上的灯转。 微风轻拂,光影斑驳,秋天的夜空星光闪烁,但漫天的繁星在他眼里犹如一只只冷漠的眼睛,充满了轻蔑和鄙夷。 张仁沛曾经觉得,天上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总归有一颗属于他。 现在他觉得这片星空下,世界小的没有立锥之地。 他闭上眼睛,想到了解脱。 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妈妈,他们抛弃了我,像歌唱一样抛弃了我” “……” “妈妈,当你回首一切,这个世界会好吗” 铃声一遍一遍倔强的响,好像没人接就会打到地老天荒。 直到第三遍,张仁沛睁开眼睛。 “孟时。”
他念着来电显示上面熟悉的名字。 多熟悉的名字啊,哪怕没有真正的见过面,甚至没有说过话,但却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名字。 他接起来放到耳边。 孟时点燃打火机说: “回来吧。”
“自始至终,只有你真的在乎摇滚。”
…… 张仁沛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早已挂断。 他望向庭院,一只猫从树上跳下来,雪白的猫毛因风而起,在一小簇的灯光里,犹如飞舞的雪。 张仁沛抬头仰望星空,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 他觉得脸上有些温热,伸手摸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泪流满面。 ——旋转的光影·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