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宁在做什么? 陈放看到的洪书宁已经收起了长剑,脸上难看极了,他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像是一辆铁质的马车翻倒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到现在陈放也不知道他的那双眼睛到底是睁开的还是闭上的。 叶双的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整个明月香苑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你进来。”
这个你,不是洪书宁,也不是其他人,而是陈放。 陈放走进了房间。 叶双看着陈放,眼神并未打量他,而是盯着他的双目道,“你能救他?”
陈放道,“不能。”
叶双道,“现在还不能?”
陈放摇了摇头,“当然不能。”
叶双道,“若是不能,洪书宁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房间。”
陈放瞧着南回风的首座,淡然的笑了笑。 叶双看不出陈放的笑意,但凭他的直觉已经明白了陈放的意思,于是摆了摆手,“都出去吧。”
除了陈放之外,所有人都出去了。 陈放这才走到了孔老板的身前,伸手去探他的脉象。 唐门的毒很好,好就好在只要是研习过毒的人都认识这种毒,因为唐门注重的是暗器和毒的结合,这样就可以忽略下毒的手段,这个过程既然被简化了,那么唐门的毒就成了最容易被看出来的毒。 因为他们从不在乎毒能不能被人解了,他们的暗器足以要了任何人的命。 可这一次孔老板显然中的不是暗器,而是从暗器上刮下来的毒。 叶双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放一边断脉,一边笑着道,“首座是说洪书宁加害孔老板的事?”
叶双安静的看着陈放,他从不说废话。 陈放从怀中拿出了毒盒,里面有三只小虫,其中的一只便是蛊虫,只不过这只蛊虫被陈放隐藏在了两只虫子的下面,叶双看不到。 一并拿出的还有五只毒蝎子和十二条蜈蚣,陈放褪去了孔老板的衣服,将这些毒物一一放在了他的胸口,用气催着毒虫进入了他的身体之后,才坐在了床榻旁边。 深吸了口气,陈放才道,“叶首座不用毒,自然不知道,这天下没有无色无味的毒,任何的毒都有特殊的味道,即便再小也有味道。”
叶双道,“你的鼻子很好?”
陈放摇了摇头,“我只是用其他的办法感受到了这个味道而已,恰巧这里有四个人身上有这个味道。”
叶双道,“哪四个。”
陈放道,“叶首座、孔老板、洪书宁和莲香姑娘。”
叶双自然不知道陈放是依靠凤九娘教给他的独门气息去判定毒药的,但也大概能想到陈放有些特殊的手段,于是道,“这就是你让我把所有人都支开的原因?”
陈放道,“无论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莲香姑娘似乎都是死路一条,但现在她至少还不会死,首座自然不会在乎一个外门弟子的死活。”
叶双道,“你在乎?”
陈放笑了,“首座怎么会关心我在不在乎。”
叶双再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坐在一旁,凝视着床榻上的孔老板。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孔老板睁开眼睛时,他的嘴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气色,但陈放还是将他按在床榻上,“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起来。”
孔老板十分听劝,目光看向了叶双,“师父。”
叶双点点头,“好些了么?”
孔老板道,“好多了。”
叶双这才站起身,多一句话都没有说,离开了房间。 在门关上的刹那,陈放似乎看到了洪书宁那双眼睛,充满愤恨的眼睛,在死死的盯着自己。 孔老板缓缓闭上了眼,“你本可以不救我的。”
陈放道,“我却是这么想过。”
孔老板咳嗽了两声,“可你还是来了。”
陈放道,“我不仅来了,我还救了你。”
孔老板道,“若我是你,一定不会救我,毕竟站在我的角度,你陈放救我,总是弊大于利的。而且光云间越乱,对于你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陈放道,“可我若是不救你,便是错的。”
孔老板笑了笑,“很久之前,有人告诉我,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陈放点点头,“利弊是于己,对错是于理。人们通常会为了有利的事去做错的事,这确实无可厚非。但不能因为弊大于利,就去做错的事。我救你确实是弊大于利,但我并非是无利可图,蝇头小利对于我这种来说,已是天大的恩惠,况且最重要的是,救人永远是对的。”
孔老板深吸了口气,脸上却已扬起了笑容,“看来你已经准备好驱除我身上的问题了。”
陈放拿起了食盒,“但我有一个要求。”
孔老板侧过头来,“你是光云间里第一个敢向我提要求的人。”
陈放笑了笑,“不仅如此,我可能还是以后经常会向你提要求的人。”
孔老板的脸色变了变,哈哈大笑了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朋友。”
他怅然的笑着,又被一阵咳嗽打断,咳了几声,才缓缓道,“提吧。”
陈放道,“整个过程,我要莲香和翠香两个姑娘在这里陪着。”
孔老板道,“好。”
翠香看到孔老板的那一刻,几乎整个人都要跌倒在地,若不是陈放一把抓住了她,可能真的会昏厥过去。 莲香全身都被汗浸湿,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陈放拿来了食盒,交给翠香。 翠香一勺一勺地喂给孔老板。 孔老板吃的很慢。 翠香的手很稳,这件事她已做过不知多久了。 陈放坐在一旁,百无聊赖道,“唐门的毒药确确实实比较刚猛,若是晚来一点,你三处心脉可能都保不住了,幸好你自己断绝了气息,才保得住你这双手。”
孔老板笑了笑,“是啊,这一次是我不小心了。”
陈放看着莲香,“洪书宁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冒死来下毒?”
莲香听到这句话时,脸上万念俱灰,半闭着眼睛,两行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她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用手扶着一旁的桌腿,“一千两银子……和内门弟子的席位。”
陈放转过头看着孔老板笑道,“你只值一千两。”
孔老板也笑了,“是啊,想不到我在紫云山上数十载,只值一千两。”
翠香的手开始抖了,这一次不是感动,而是生气,那双目光里燃起了比当时和郑年赌银子时更加愤怒的火焰。 可她还是极力的控制自己的手臂,好让孔老板能够继续吃豆腐羹。 “你……或许不止值一千两……但这笔银子对于我来说……是我一生都见不到的银子……”莲香的气息很微弱。 陈放看着她,孔老板也看着她。 莲香低下了头,泪已经落在了地板上。 陈放看着莲香,“所以你就选择来杀了他。”
莲香突然抬起头,看着陈放道,“你知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攥着拳头,泪声俱下道,“我只是一个想过好日子的普通人,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为的就是能够上紫云山,出人头地,好好修炼。当年我和弟弟一起上山……他却死在了路上……” 陈放点点头,“你活了下来。”
莲香的眼泪已经染花了脸,胭脂粉被泪痕抹去,露出了那张并不算白净的面容。 她不白,身材也不好,退去妆容之后,也算不上漂亮。 确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可我也是人啊。”
莲香道,“我想过上好日子有错么?”
陈放摇了摇头,“当然没错。”
莲香道,“我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有错么?”
陈放道,“当然没错。”
莲香吼道,“那为什么这世界如此残酷!为什么我们这些普通人一点期盼都没有!为什么我只能在这里做这些肮脏下流的事情!去赚那三两五两银子的过夜钱!”
陈放倒了一杯酒,走到了莲香的面前,和她一起坐在地上。 二人不远不近。 陈放缓缓道,“我查过,你的实力是九品,五行之脉是土道,对么?”
莲香道,“对。”
陈放道,“土道三重决,第一道,土道,碎石!”
面前的场景无论是任何人都已怔住。 陈放面前的酒杯里出现一块又一块的碎石,那些随时宛如变戏法一般从酒杯里出现,环绕在他的身侧。 “土道三重决,第二道,土道,天崩!”
整个杯子都碎开了,化为了粉末。 但是周围的地面,居然没有任何的变化。 甚至连酒水都没有洒出来。 陈放捧起了酒水,继续道。 “土道三重决,第三道,土道,泥沙。”
那些酒水立刻化为了沙雾,混入了陈放周身盘旋着的碎石之中,随后汇聚在陈放的手中,再次凝聚成了一个酒杯。 如方才的酒杯,一模一样。 陈放道,“这些,你会么?”
莲香怔怔的看着陈放,“我……土道怎么可能从水中出现!”
陈放站起身,方才他等待的时候已经在孔老板的房间里看了一圈,现在走到了书架的旁边,拿起了一本书,再次回到了地上。 他将书放在了莲香的面前,“这本书,不会有人没有看过,两文钱五本,《元阳练气谱》第一册便是总纲,翻开之后,分为十篇,分别是阴阳五行十篇,土道三重决便是土道篇中的一则,而在水道篇中,也有可用水道更改土道,为其所用之能。”
莲香痴痴道,“我……我不知道。”
陈放道,“两文钱对你来说算多么?”
莲香已说不出话来。 陈放继续说道,“紫云山下一本难求的《元阳练气谱补气篇》在这里的山上一本五文钱,《元阳练气谱修气篇》一本十文,《元阳练气谱养气篇》一本十五文,《元阳练气谱控气篇》一本三十文,加起来一共六十文,这些书你看过么?”
莲香低着头道,“没有。”
陈放道,“你已在这里足足五年了,入明月香苑的姑娘,在孔老板的争取下,可以将时限延长至八年。”
他瞧着莲香说道,“五年的时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你一共有将近两千日的时间在这山上,算你十日伺候一个客人,一次收账的银子是三两,与明月香苑三七分成,你拿二两一吊钱,这二百次就是四百四十两银子,也足够去太虚阁换一本可以助你上八品的功法了。”
莲香斥责道,“你以为光云间这么好生存么?我要吃饭,要穿衣服,要打点关系,要……” 陈放道,“所以你的目的只是在光云间生存下去对么?”
莲香呆住了。 陈放道,“你打破头挤入紫云山是为了在光云间生存?你的本事完全可以在山下做一个野修,好好的生存,可你为了紫云山弟子这五个字的虚名,送了弟弟的命,上来之后连紫云山最基本的法诀都没有看完,就要奔着内门弟子都觉不敢随便购买的太虚阁的高阶功法,每日口中念着世道不公,天下不平,毒害唯一一个在光云间上给你生存机会的人,为的不过就是你自己心里的惰!对么?”
莲香吞了吞口水。 陈放道,“仙道之法没有人教过我,即便是有人给我援助也没有道法上的帮忙,我要自己学会控气、补气、养气、练气,这些都是六十文银子买来的。你甚至连六十文都不愿意去花,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就要拿着别人的命,换取一个陌生人的承诺。”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我的确不是一个杀人的人,否则我不会对你有这么多的废话。”
翠香已经将所有的豆腐羹都喂给了孔老板,端起空盆子走到了桌旁低声道,“你这些话一点用都没有,她已是一个必死之人了。”
“不。”
孔老板笑了笑,“我不杀她了,让她走吧。”
莲香惊讶地站起了身,看着孔老板,“为……为什么?”
孔老板道,“走出这明月香苑,你绝活不过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