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只看到了两个人的身影。 坐在他面前的空证和躺在不远处的苦悲。 空证盘膝而坐,望着陈放,微微笑道,“陈道长,你醒了?”
陈放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始终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是感觉到身上的压力似乎更多了一些。 但这些压力全部被他放在了内心最深处的角落之中,不会体现在脸上,更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所以他笑了,“醒了。”
空证道,“饿了么?”
陈放点点头,“不过我不在这里吃了。”
空证问道,“为何?”
陈放笑了笑,“因为这里没有肉,也没有酒。”
空证也跟着笑了笑,“小和尚在祖师面前,自然不敢肆意妄为。”
陈放道,“我知道,你从不喝酒。”
空证笑道,“那是,不过这一次,小和尚是真正要谢谢你的。”
陈放道,“你谢我做什么?”
空证道,“谢你没有要他的命。”
陈放道,“你的意思,我本该要了他的命?”
空证回头看向躺在床榻上,到现在还昏迷未醒的苦悲大师,淡然道,“或许是吧,看来小和尚的道行还不够,没想到今日见到你的行径之后,对佛道的理解,又深了许多。”
陈放摆了摆手,“我听不懂你们的佛道,更不懂这里面的曲曲绕绕,我只知道他人没事儿就行了。”
空证道,“他醒来之后,定然会去找你的。”
陈放道,“你作为他的师尊,自然有办法留住他。”
空证点点头,“好。”
陈放站起身,却又因为腿软险些跌倒,可是空证并没有上前,更没有去搀扶他,就任由他晃悠几下,最终靠在了墙壁上。 空证的嘴在颤抖,却被他死死地控制住了。 他就如一团佛陀一样,坐在那里,低眉善目,不曾移动。 陈放道,“那……我走了。”
空证忽然道,“陈道长。”
陈放依着墙壁看向空证,笑了笑,“你不会要说什么……哈哈哈哈……” 空证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灵音寺永远是你的退路,无论你在哪儿,也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再回到灵音寺的时候,这里都是你最后的退路。”
陈放摆了摆手,“这种话以后少说,多少条退路都不如一个陪我喝……” 空证道,“是因果,是忧愁,是岁岁平安,是天下太平。”
陈放道,“不是快乐!”
空证立刻点头道,“当然是快乐。”
陈放道,“陪我喝快乐的朋友。”
空证道,“下一次,小和尚一定陪你好好喝!”
陈放道,“你请客?”
空证笑道,“我从不请客,不过……陈道长除外。”
陈放一挥手,那围挡着大门的帘子便被撩开了。 空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角却已经流出了泪。 顿时双手合十,稳定身形。 内阁的房门开了,苦草大师佝偻着身子走了出来,躬身道,“师尊,斋菜已备好了,为何不留陈道长吃一口呢?”
空证皱着眉,扬起了下颚,“这泱泱古刹,何以颜面,与他吃一桌菜?”
苦草低着头,“弟子不解。”
空证忽然小道,“苦悲一生三十余年,修身,定心,为的就是悔过和弥补,而毒圣凤九娘和她的徒弟,竟早已忘却了这段痛苦的过往,我佛门子弟,恩怨缠身一生,可对方呢?”
苦草道,“陈放……做了什么吗?”
空证回头看着苦悲道,“以德报怨,以己之精气,渡他一世苦悲,现如今,他竟是因为陈放,从五境,到了四境!”
苦草大师惊愕道,“这……怎么可能!”
空证道,“陈放若是吸纳了苦悲的气息,苦悲纵是死了,我们和陈放也算是划清界限,从此互不相欠,可现在……” 苦草恍然大悟,低着头道,“陈放……竟是此等人物?我……没有看出来,我以为他不过是一腔热血的……” 空证叹息道,“好汉凭的是一腔热血,可大侠却是如此,唯以此慎独,陈放便是我一生挚友。”
苦草大师道,“陈放下山之路……艰难无比,既然如此,要不要弟子亲自去……” 空证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闭上了眼睛,“接下来的事儿,和我们就没关系了,他既然要独自下山,就不知道下山的道路何等艰难,现如今既然他自己要走,连饭都不吃,你以为为的是什么?”
苦草道,“为……” 他惊愕道,“他到现在,即便气息全失,也不想将之前的事情,和我等扯上关系?也要独自去面对江湖豪侠的对峙?”
空证闭上了眼睛,“大义面前,我等皆是愚昧。苦草啊,名利挂于我心时,我等便已不是佛了,当三千弟子的分量在我等心中超过众生之时,我等也不再配得上侠义二字了。”
他的泪划过那肉嘟嘟的脸颊,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很多的事情。 夜未央。 天未亮。 陈放已经倒在了灵音寺门外的暗河边上,他其实是想去喝口水的,可现在他距离那溪水仅仅只有几步远,却再也无法动弹了。 很累,也很冷。 累是因为他的身上挂着三把武器,他从未觉得这三把武器沉重,可现在当他身上的气息全部被自己封印到了脉络之后,才觉得这三把武器对于他来说,足是一个巨大的累赘。 冷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护体的气息,虽然是炎热的酷暑,可是这夜晚,也没有任何的温度,再加上单薄的衣服,连一杯暖身子的酒都没有,他只能抱紧自己的身体,依靠在最近的一棵大树上。 极乐仙送的那件单薄的衣服还在身上,那件衣服似乎比当时陈放穿上时,更加的沉重了,本就是薄薄的一层宛如纱一样的衣服,可现在却几乎让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陈放苦笑着,仰头看着天。 大难不死的下一句是什么? 大难不死小难死? 陈放无奈的摇了摇头,能扛得住灵音寺的劫难,却扛不住下山的路,这件事儿若是说出去,岂不是让知道的人笑死? 此时他才发现,活到现在的他,竟是连一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按照脉络的进行,去找寻武含烟所说过,在身体上结出丹田的办法。 可只是刚刚推动脉络,并没有动气息的时,陈放就已经痛到无法形容,他撕裂般吼叫着,全身的痛楚宛如一把巨大的手从身体的一处撕开一般。 只是轻轻一试,他便已经满头大汗。 颤抖着的唇还在抖动,忽然抬起头,他看到了河对岸站着三个人。 中间站着的人,是一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带着一把唐金刀,身侧的两个人一个是持双斧的光头,另一个是抓着银枪的老人。 三人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陈放,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嘶吼着最后的杀伐。 他们是来杀人的,他们的目的,就是面前的人。 大汉颠了颠唐金刀,单步越过了河流,剩下的二人疾步跟上,三人不出几瞬,就已经到了陈放的面前,大汉蹲了下来,看着陈放道,“我不认得你,但是我认得你手里的刀和剑。”
陈放仰起头,似乎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已经没了,但他还是笑了笑道,“看来这两把武器的人缘比我好,名气也比我大。”
大汉道,“那是自然,毕竟南山府的灵器,名头自然要响亮一些。”
陈放道,“你想做什么?不妨明说。”
大汉道,“我是虎牢帮的二当家,我手里的这把刀,虽然不是灵器,却仍然是一把趁手的兵刃,就算是拿到当铺里去换,少说也能换出了几十两银子,若是你在这山下一带的当铺里去卖,提我二当家周武的名头,还可以多给你几十两银子。”
陈放道,“却是是一把好刀。”
周武道,“这把刀跟随我已有十几年,在我的眼里,它比你手里的这把灵器更加好。”
陈放道,“确实如此,在我眼里也是一样的。”
周武道,“那你愿意用你的刀来换我的刀么?”
陈放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占了你的便宜,当然可以。”
周武爽快的那出了自己的刀,换去了陈放背后的刀。 第二个人走了上来,蹲在陈放的面前,低声道,“他的那把唐金刀,重达四十四公斤,你能不能拿得动?”
陈放摇了摇头,“我根本不能拿得动,就算是给我,我也用不了。”
第二个人抖了抖自己手里的两把宣花板斧,笑道,“我是三河峡湾上人称飞燕子燕小童,我手里的宣花板斧虽然没有他的那么值钱,却也是个好家伙。”
陈放道,“你也想换?”
燕小童笑道,“我并不想换,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我家的娃儿闹挺得很,半个月前在松树上蹦跶,掉了下来,我当时未急着运气,单手去接,导致这几日左手根本用不上来力气。”
陈放看着燕小童,一言不发,就等着他说。 燕小童笑着道,“我这宣花板斧是命根子,也没法子和你换,这样吧,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也算是我十几年打家劫舍下来的私房钱,你也知道嘛,成了家的男人,都是媳妇儿娃娃管账头,我能拿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陈放伸手接过银子,点点头道,“也好。”
燕小童将那把唐金刀拿了起来,笑吟吟的退向了后面。 第三个人蹲在了陈放的面前,“我和他们不太一样。”
陈放点点头,“看出来了。”
第三个人笑道,“从哪里看出来了。”
陈放道,“你的枪不贵重,破衣烂衫也不可能有银子。”
那人哈哈大笑,“所以我是个劫道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