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屋外下着淋漓的小雨。　　月光偷偷地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却又肆无忌惮地躺在地上、床榻上、书本上。　　玲珑精致的脚缓缓踏入房间的时候，原本捧着书借着月光的老人，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书猛地丢在一旁，望着门口的人。　　桃夭带着微笑，十分乖巧地歪着头，看着不远处的老人，淡淡道，“请问是莫清风莫老先生么？”

莫清风抱着书，眼神躲闪，似乎生怕对方是来抢走他怀里的书，颤抖的声音梗在喉头，宛如一声鸡叫，尖利而又胆怯道，“你……你……你……”　　他始终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让一旁的桃夭长叹了一口气。　　她的脚步很轻，似乎怕不经意间刺破了这老人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更怕不经意之间让这个几乎被大道折磨至疯癫的老人，更进一步。　　莫清风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饱满和神采，现在的颓废已经彰显，消瘦的脸颊下是一个洗的已经有些刷白的衣服。　　衣服？　　是谁在给他洗衣服呢？　　是谁在喂他吃饭呢？　　桃夭没有再向前，反而是散开气息去寻找院子里的第二个气息，果然在一处找到了一个微弱却十分的气息。　　这个气息并不强，但似乎傲然着蓬勃的生机。　　正在向自己这里移动。　　脚步声渐渐响起，最终停在了门外。　　桃夭转过身看去，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两条花骨朵的头发，细细的鞭子从花骨朵里垂下来，她穿着很束身的衣服，在这个隆阳城里能这么穿衣服的姑娘不是修行的人就一定是大家闺秀。　　那小姑娘仰着头，丝毫不怕地看着桃夭，“你是谁？”

桃夭道，“我是来问卦的。”

小姑娘哦了一声，端着手里的盘子走进屋里，她很了解这个房间里的环境，即便如此阴暗也没有让她的步伐慢下来，轻轻跳过几个书堆，就到了莫清风的面前。　　两只脚肆意伸展，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将盘子里的食盒打开，里面有三个刚刚做好的菜和四个馒头，小姑娘拿起一个馒头递给了抓着书本哆哆嗦嗦地莫清风。　　莫清风方才的颤抖和疯癫一扫而空，现在那双木讷的眼神就像是一个七八岁看到老娘来了的孩子一般，连忙捧着手里的馒头，用另一只手抓向面前的菜。　　啪！　　清脆的声音传来。　　小姑娘手里的筷子打在了那双苍老又干瘪的手背上，怒道，“说了多少次不能用手抓？会烫到手的，你就是不听！你若是不听，我就再也不带你出去完啦。”

莫清风听到这句话，吓了一大跳，赶忙生疏地拿起筷子，拨弄了四五下都没有将盘子里的菜夹起来。　　小姑娘笑了笑，又耐心道，“慢点来嘛，不急不急，我不抢你的！”

莫清风这才被安抚了下来，一筷子一筷子吃了起来。　　桃夭走到了门外。　　过了半晌，二人吃完饭之后，小姑娘又检查了一下莫清风身上有没有磨破了衣服的地方，最后才端着盘子走出了房间。　　小姑娘对着桃夭道，“现在莫老可能没办法给你问卦了，不过你要是不嫌他烦呢，可以去问问。”

桃夭道，“是你一直都在照顾他？”

小姑娘点了点头，“我哥哥和他关系很好的，他却因为我哥哥疯了。现在哥哥比较忙，就托我来照顾他咯，我就在不远处的紫云山上修行咧。”

桃夭奇怪道，“你是紫云山弟子？”

小姑娘道，“正是，大姐姐你也要去紫云山？”

桃夭道，“那倒不是，只是奇怪你怎么不穿道袍？”

小姑娘扭了扭胳膊，“那道袍太不舒服了，我就不穿，也没人管我，我师父也说了，那东西不用穿。”

桃夭明白了，这小姑娘估计学的也不是道法，更是连外门弟子的资格都没有，或许是在学别的旁门罢了，心中便生气了一股暖意，“莫老这样有多久了？”

小姑娘想了想，“听说将近两年了吧？莫老还是蛮辛苦的，一直都在看书，不过他其实也没有疯，我看得出，他不过是在一个堵死的路里来回游荡，听他说了这么久，我都快明白是为什么了呢。”

桃夭来了兴趣道，“为什么？”

小姑娘思索了片刻道，“我哥告诉莫老，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之后莫老就几乎疯了一般，前一段时日我哥又捎来了一段话，知中行，行中知。莫老就好多了，也吃的下饭了，睡得着觉了，可是人还是没有彻底好起来。”

桃夭恭敬道，“原来是大儒之思，果然非同凡响。”

小姑娘道，“是啊，莫老是个很值得人尊敬的人，他想要思考一个问题时，就必须弄明白，弄透彻。哪儿像我，想不明白就不想，吃得不好就不吃，睡得不舒服就去玩。”

桃夭笑道，“这么说来你才是大儒啊。”

小姑娘噗嗤一笑，捧起了盘子道，“好啦，我要去洗完了，晚点还要回来带莫老出去玩呢。”

桃夭道，“可以带上我么？”

小姑娘一弹手指，“当然，莫老很喜欢和小朋友一起玩。”

桃夭仰着头，看着小姑娘快步跑到拐角处，悻悻地笑了笑。　　莫清风确实爱玩，就算是月明星空之下，他还是能在秋千上荡上十几个来回，一会儿站在秋千板上，一会儿抓住板子蹲在上面，玩得不亦乐乎。　　玩累了就靠在树上休息，一旁的小姑娘根本不在意，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出酒壶递给了莫清风，二人一起喝着。　　桃夭没有喝过酒，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小的姑娘就已经开始喝酒了。　　微笑着走过去，桃夭问道，“莫老，可否请您给我问一卦？”

莫老刚刚咽下去一口酒，满脸通红，嘟着嘴唇，嘿嘿笑了下，对着小姑娘伸出了手。　　小姑娘笑眯眯的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从口袋里拿出了三个铜钱。　　莫老接过铜钱，像是街头占卜的江湖卖艺的算卦人一样，随手丢在了地上。　　第一次丢下，莫老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第二次丢下，那笑容便消散了，尽管小姑娘还满脸带着兴趣研究着，但莫老却已如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样。　　他忽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铜钱。　　桃夭惊愕地蹲下身来问道，“莫老，怎么了？”

莫老突然仰起头，凝视着桃夭，“你……你……你……”　　桃夭道，“我怎么了？”

他还没有问桃夭算什么，就已经开始卜卦，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而现在他的反应，更加不符合常理。　　莫老忽然挣脱了束缚，猛地跑向了不远处的山上。　　桃夭和小姑娘一愣，从后方追赶者。　　莫老的脚步很快，似乎想要躲起来，但是身后的人并没有被他甩开，反而是紧紧的跟在身后。　　他越跑越慢越跑越慢，直至最后到了一个悬崖旁边，这才停下了脚步。　　悬崖并不深，但摔下去足以将这个瘦弱干枯的老人摔成肉泥。　　他仰着头，看着远处的崇山，更高的山，更深的悬崖。　　二人并没有走上去，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后小姑娘歪着头问道，“莫老……你在这里干什么？”

莫老蹲在地上，像一个把玩自己玩具的孩子，可颤抖的后背又让后方的两个姑娘感觉到了陌生。　　小姑娘试探着走过去，桃夭跟在她的身后，二人从侧面走到莫老身侧时，桃夭怔住了。　　她看到的并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泰然自若地老人。　　霞光。　　清晨的第一抹光照耀在了这个老人的脸上，将他的眉宇幻化成了金红色，在那一抹沉寂已久的眼神里迸发出了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桃夭说不出这是什么力量，但她却因为这个眼神，心生震撼。　　莫清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风拂过面，感受着秋色迷离的晨光，缓缓道，“我知道是谁。”

小姑娘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捂着嘴巴。　　桃夭缓缓道，“那先生可知我为何而来？”

莫清风嘴角扬起了笑容，“知也不知。”

他并没有卖关子打哑谜，紧接着道，“知你所来为何事，却不知这事该如何。”

桃夭深吸了口气，“先生为何以一卦，就变了？”

莫清风长出了一口气，“想通了。”

桃夭不解道，“先生想通大道了？”

莫清风笑了笑，“道不道的，自在人心。我想通的是，那小子为何如此，我又为何如此。我曾经妄自揣测圣人之心，可如今全明白了，我差的不是学问，也不是路，而是行。”

二人仍是不解。　　小姑娘道，“莫老，您说的行，是我哥告诉你的那个么？”

莫清风道，“是，我已明白，这天下大事，天下大道，不该是一个三教寺的儒士该明白的，明白天下大道，天下大事的人也不该是一个儒士。”

小姑娘道，“那该是谁？”

莫清风道，“不该是谁，而是想要成为谁。”

小姑娘笑道，“那莫老你想成为谁呢？”

莫老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从那张充满红光，抖擞精神的脸上，从那双神采奕奕，绽放着光芒的眼睛里，笑的十分动人。　　他缓缓道，“我才要去做，才开始做，而这一切，都不晚。”

“先生！”

桃夭叫道，“可我问的事……”　　莫清风道，“大可不必担心，待我写封书信交给他便可。你所求之事，天不知，我不知，只有你自己才知。”

桃夭道，“我只是想问……我和他到底……”　　“莫说。”

莫清风摆了摆手，“莫要再问，莫要再提，莫要再说，一切都在命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