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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叶伯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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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皇帝朱元璋穷苦出身,历尽艰险方得了天下,深知其中不易,因而当政之后十分的勤勉,每日批阅奏折直到丑时才睡,卯时不到就起,仍是批阅奏折。

每天的闲暇就是起床后练两刻钟武艺,然后入西暖阁读一会儿书,辰时便又召集朝臣到奉天殿早朝议事,若有政务早朝未处理停当还要增补午朝,甚至于晚朝,非得把事情都安置妥当了方可散朝。彼时太监们早已将当日的奏章先行送到了皇帝寝宫,以便皇帝在用膳时或者就寝时便可随意翻阅、随手批复。

朱棣走入奉天殿时,朱元璋正拿着一本奏折沉思。再仔细看殿内,只见已经致休回朝的韩国公、太子太师李善长,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翰林学士承旨宋濂,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中书省参知政事方鼐、殷哲,以及国子监祭酒宋讷、国子监司业胡俨等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个个脸色俱变、面容肃穆,大殿内咳痰不闻,静得呼吸可闻。

朱棣见气氛不对,暗暗提了提气,整肃衣衫,走近两步跪倒叩首:“儿臣......”

朱元璋在御座上对着奏折沉目凝思,只微微抬了抬头,瞥了一眼朱棣便打断道:“哦,是燕王?!起来罢!”

朱棣偷偷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只见似怒非怒,话里也不咸不淡,全然不似前些日子那么齐和亲近,现在虽是叫了起可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座赐茶、温言几句。朱棣站在跪着的群臣中间,只觉得尴尬,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稍一沉吟想着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便要就着赐婚的话头谢恩请辞。

朱元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让他说话,兀自感慨起来:“你昨日也都大婚啦。太子呢,也都快而立了。朕像太子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郭子兴手下做到行军总管了”。

说着又指了指李善长:“那时候像韩国公,还有魏国公他们,都已经跟着朕打了大小数十场战了。那时候彭莹玉刚刚战死,大军正是后继乏力的时候,亏得他们提着脑袋攻了泰州、高邮,又克定远,平滁州,才稳定了局面。嘿嘿,那时候......哪一场战不要我们掉层皮、流流血,死伤一些兄弟呢?”

说话间朱元璋似乎不无感慨地来回踱了踱步子,来到群臣中间:“可如今呢?元兵被赶回了蒙古,天下也已平定,你们这些皇子也都成人,被封了王爵。可是你们呢?在皇宫里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何曾经历过一丁点儿磨难?何曾经历过那些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相搏?哼哼,就你们这样,朕的江山交给你们这些皇子,朕还真真有些不放心呢。”

说到这里,朱元璋似乎情绪渐渐亢奋,带着血丝的双目圆睁,脸上变得狰狞冷峻。只见他沉思了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忽然抬头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本奏章递了过去,一双鹰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朱棣:“你先看看这本奏折吧。”

朱棣诧异着接了过来,展开览读,只见是国子监生叶伯巨应皇帝星象之变求直言所上的一本奏折。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抬首便是:“臣观当今之事,太过者三:分封太侈以乱礼也,用刑太繁以坏天和也,求治太速以乱纲常也。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于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

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早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籓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读到此处,朱棣越发吃惊,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突突乱跳,莫名慌乱起来。这第一条说分封太多以至乱礼,看似稀疏平常、轻描淡写,走的谏言的俗套路子,可只要细看里面的内容便会发现这叶伯巨已经有搅进皇帝家务的嫌疑。尤其那一句“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更是似有所指。莫不成兄弟间真的有暗斗陷害的事?可又是谁跟谁暗斗?又是谁在陷害谁呢?

皇帝怎么会要自己来读这份奏章?莫不是在怀疑自己?想起进殿之后皇帝那不冷不热的神情,朱棣暗暗心惊,不禁警惕。低头待要继续看那奏章,只觉得字如蚊蝇,再没有心思看下去。作势许久,朱棣方双手呈上奏本,叩首而拜,却紧闭着嘴唇并不言语。

皇帝接过奏章,凝视朱棣许久,淡淡道:“燕王,看过了这本奏折,你作何感想?”

朱棣抬头见皇帝一对三角眼正盯视自己,似乎是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连忙定了定神,稍一沉吟已是有了主意,面无表情地奏道:“父皇圣心高远,妙谋难测,岂是凡俗所能懂的?恳请父皇保重龙体,以护天下苍生为重。不要为这宵小之言所左右。”

朱元璋见他并不正面回答,反倒生疑,料知若不逼这个深沉的四皇子一把,他是什么也不会显露出来的,于是皱了邹眉,故意抬高了嗓音道:“哦,哼哼,燕王可知这叶伯巨所说的‘乱礼’之事所指为何吗?”

朱棣凝眉看了看皇帝,更加认定皇帝是在怀疑自己,心中倍觉屈辱,斗志陡增,不禁冷冷一笑,脸色更是冷峻,嘴角倔强地抿着,良久只冷冷回道:“儿臣不知!”

朱元璋看了看他,心中倒有些不好决断,沉思了片刻便慢步踱回御案前,紧盯着朱棣沉声道:“燕王可知叶伯巨所说的乱礼,指的正是燕王你啊”。

“什么?指我?!”

朱棣头“嗡”的一声,整个人立时如掉进了一个冰冷的谷底,惊得脸色煞白,嗫嚅了半响仍是难出一言。

“皇上,燕王大婚失礼虽然是实。可大婚之事出自圣裁,礼成于司仪总管,与燕王并无任何关碍。若以此事怪罪于燕王,实属不公。还请皇上明察!”

众人听这人直指皇帝不是都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年轻的国子监司业胡俨。胡俨年不及三十,乃是洪武初年的江西举子,因德行高洁、言刚方正被荐出仕,累迁至国子监司业,结结实实一个不受主意的位卑文官罢了。

朱棣见这个和自己素无交情的正六品小吏居然在所有人都明哲保身时站出来替自己仗义直言,心中不禁也是大为感动。

朱元璋皱眉看了看胡俨,又看了看深沉不语、脸色铁青的朱棣,喟然叹了一口气,显然胡俨的直言出乎皇帝的意料,也打乱了要敲打试探燕王朱棣的安排。

燕王大婚的司仪总管李善长和宋濂此时也觉不便再做沉默,也都跪前一步自动请罪,颤声道:“老臣昏聩,老臣无能,请皇上责罚!”

这两位淮西老臣一认罪,与李善长颇有交情的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以及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中书省参知政事方鼐、殷哲,国子监祭酒宋讷等一干重臣也都坐不住了,忙都叩首替二人求情。

只有曾经以贤名著称的右丞相汪广洋近年来不问政事、浑浑噩噩,似乎反应慢了半拍,直等众人都跪倒叩头了他才醒悟过来似的磕了下去,模样十分的滑稽,惹得朱棣心中不禁偷笑,暗暗诧异皇帝怎么会提拔这么一个人做了丞相?

朱元璋见他们如此齐心,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要知方才燕王朱棣受责时,这群朝臣里面除了一个名声不显的胡俨,无一人出来说话。可此时一旦牵连到了李善长和宋濂,这些人便都一窝蜂地站出来替他们求情。朱元璋心中又是惊又是恨,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些个只知朋党、不知忠君的伪君子。

朱元璋黑不见底的瞳仁闪过一丝精光,淡淡地笑了笑:“韩国公和宋老相公都是朕的旧臣了,朕知他们难道不比你们深一些?你们大惊小怪做甚?!”

说着又收了笑容,朝朱棣摆了摆手,若有深意道:“燕王,你刚刚大婚,少年人初尝温柔不免便会懈怠。然而你莫要忘了,我大明江山尚不稳固,我朱家天下也尚不牢实,你切记不可沉迷酒色。少年人心性浮躁,总是不能安分,要去沾染一些毛病,哼。你且去罢,务必好自为之、砥砺有为,方不负朕望。也不要再有任何违制僭越之事了,否则朕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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