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溪书院的学堂之内,先生陈河正在给学生们上课。 陈河放下书本,背着手缓慢地踱起步来:“今日咱们来议一议时政。近年来,黄河多次泛滥,百姓苦不堪言,皇帝陛下欲亲自巡河勘看实况,好依此来制定治河方略。”
“关于这治河方略嘛,朝中诸公争论不休。有说当循前人之法,以疏通为主,清理河底淤泥;也有像大理寺少卿潘时良所主张的,高筑堤坝,收窄河道。关于这两种言论,诸君怎么看?这时政论述也是乡试必考科目,不必拘谨,畅所欲言即可。”
前排一个学生当即站了起来:“历来治理黄河,都是筑堤清淤,这大理寺少卿为何要收窄河道?河道一窄,水位增高,一旦到汛期,黄河岂不是更容易溃决?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阁下难道不曾听过束水攻沙?”
另一人不赞同道,“这是潘少卿提出来的理论。收窄河道,水位虽然增高,但水流也会加快,如此便可冲刷河底泥沙,肃清河道,一劳永逸,岂不是比清理淤泥来得更加方便快捷?”
“治理黄河哪来什么一劳永逸!自然是要定期清淤,时常看护。河道一窄,怕是还没有把泥沙冲走,洪水便先来了,到时候黄河中下游百万生灵涂炭,又如何是好?古书上载大禹治水,用的便是疏通的策略,不遵循先贤之法,却搞出来什么束水攻沙,岂非可笑?”
那人气得脸都红了,指着对方骂道:“迂腐!时过境迁,怎可照搬前人的方法?筑堤修坝可与收窄河道同时进行,待到把河底泥沙冲走,河床位置低了,水位自然就下去了。你说要疏通,可朝廷年年清淤黄河年年泛滥,有过好转不曾?”
“哼,遵循现有成法,情况至少不会更糟了,何况黄河上一次大泛滥还是八年前。至于束水攻沙,此前从未听说,要是真的实施下来,说不定今年春汛黄河马上就溃决了!”
“你——不可理喻!我跟你讲不清道理!”
“好了好了,课堂讨论就事论事,观点不同一时争执很正常,不要往心里去。”
陈河笑着出来打圆场,转头看见一旁的顾云霁笑而不语,似乎成竹在胸,他心头一动,问道:“你可有什么治河的好策略?”
顾云霁站起来,泰然自若地说:“学生有三策,就时间年限来说,可分为近、中、远。”
堂内一时哗然:“朝廷上诸位大人争来争去也只有两个策略,他一来就说有三策,莫不是说大话吧……” 陈河来了兴趣:“哦?那你说说看。”
顾云霁道:“近策乃是清理河底淤泥,开辟新的河道对黄河水进行分流。但也如刚才所说,今年清了淤,明年泥沙又沉积下来,周而复始无有尽头,所以此策至多可保黄河五年安澜。”
“中策是收窄河道,拓深河床,使黄河水流加速从而可以冲刷河底淤泥。但此策也有不足,一旦遇到汛期,若河底淤泥冲刷效果未达预期,则加大了溃决的风险。何况黄河泥沙自上游而下,下游就算是清理干净了,泥沙的问题没解决,黄河泛滥的可能仍然存在。此策可保三十年。”
“远策是则是在黄河中上游关中一带进行植树造林。关陕大地,树木稀少,土厚且松,一旦刮风就是黄沙漫天。每到夏季雨水充沛,雨水河流冲刷地面黄土携带泥水滚滚而下,最终汇入黄河,这便是黄河泥沙问题的根源。要想根治黄河,就得在黄河中上游遍植树木,抓实土层,让雨水冲刷不得。”
说到这,顾云霁顿了顿,缓缓说道:“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成,需要数代人的不断努力,才能见到效果。此策可保百年。”
突然,他加重了咬字,语气激昂起来,“但,若是三策并行,可以使得黄河水清,千年万年安然无虞!”
他这番话开辟古今,提出了一个大胆又全面的理论,将众人震得心神俱颤,陈河一时听得入神,半晌没有说话。 此时,一个学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阁下说的如此头头是道,一定是去过关中一带,亲自勘探过黄河了?”
“不曾去过,书上看到过对关中的描述。”
顾云霁微微颔首。前世关于黄土高原的地理课有图片有文字,甚至还有纪录片,详细得让人犹如亲见,哪里是这个时代的书本可以比拟的,但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这人嗤笑一声:“那你就是纸上谈兵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在下正是关中人士,据我亲眼所见,关中沃野千里,植被茂盛,根本不像你说的什么树木稀疏,你就是在胡说八道,还谈什么近策中策远策,可笑至极。”
顾云霁不紧不慢:“关中平原的确被称为塞上江南,但再往北去,是高原地带。山体崎岖垂直,土体疏松,少有树木,这样的地方在黄河中上游更多,阁下久居关中平原,没见过也很正常。”
“哼,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
“我见过。”
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苏旗打了个哈欠,似乎才睡醒,他伸伸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我见过。曾经我随我父亲出征,关中平原还有关北一带的高原我都去过。确实如他所说,大片大片的黄土,没有茂密的树林,最多就是几丛低矮的灌木。当地的百姓都是住窑洞,一到大风天,满天的黄沙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衣裳里灌的全是沙子。”
定国公是武将,常年在边戍关,作为儿子随军出征也不奇怪,苏旗这话可信度很高。此话一出,那关中来的学生顿时无话可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听了这许多,先生陈河将顾云霁打量一番,越发觉得此子不凡,他目光炯炯:“你回去后将你的治河方略写成文章,记住要条理清晰,下次上课交给我。”
顾云霁点头应是。 中午下学后,顾云霁吃过午饭回到宿舍,正看见苏旗趴在桌子上斗蛐蛐儿,他走过去,搭话道:“多谢世子今日课上替我说话。”
苏旗头也不抬:“我实话实说而已,没有替你说话的意思。”
看到竹筒里的蛐蛐儿肚皮一翻仰面倒地,他轻啧一声,转过来看着他,“我亲眼见过关中土地情状,觉得你说的治河方略很有道理,课上就那么随口一说,你没必要谢我。”
说罢,也不管顾云霁,自顾自地抱着竹筒又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