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氏觉得,这大概是自己一举得男,生了陆缄之后最扬眉吐气的一天。 不过清早,就已经有人给她送了信。 告知她今日中午全家要在一起吃午饭,然后二房会把账簿都交出来,老爷子会重新分工。 她本来已经穿戴好了,可这会儿却觉着身上那套浅绛色的衣裙不够衬托她的容色和气质。 于是她命人把新做的那套杏红色罗衫拿出来,熨烫熏香。 可待到穿上了,她又觉着太过刻意,容易让人看出她胆怯。 便又弃之不用,在箱笼里翻了许久之后,终于选定一身半新的浅绯色罗衫。 打开妆盒,她很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件可以衬托得上今日这种场合的贵重首饰。 于是她闷闷不乐地在照台前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陆三老爷披了件淡青色的道袍,敞着胸怀歪在榻上看书。 听见她这声叹息,少不得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又怎么了?”
他对妻子是有十分沉重的歉疚的,这种歉疚来源于有一个厉害的父亲和两个优秀的兄长做衬托,让他知道自己很无用。 先是自卑,然后从陆缄被抢走之后,慢慢就变成了歉疚。 随着年纪增长,各种不如意,各种无能为力,这种歉疚就化作了对妻儿的迁就。 涂氏回头不满地看着他:“我今日不能太寒酸,可我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
陆三老爷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在质问他,拷问他作为丈夫的无能,中气自然就有些不足。 他把眼睛觑成一条缝,在涂氏举起来给他看的妆盒里应付地扫了一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欢快些。 “我看不错嘛,金光闪闪的,满满的,你人长得好看,随意挑两件就够了。是看人,又不是看首饰。”
涂氏觉得自己没法儿和他讲清楚,再美的人,穿上破麻衣也只是乞丐。 于是她重重地把妆盒往照台上一放。 随着这声响,陆三老爷的心脏也跟着剧烈地一震。 他口干舌燥,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回,露出小孩子般欢喜的神色来。 “你可以戴过年时母亲送你的那对宝钏!再配我当年送你的那块玉佩。”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令得涂氏出离愤怒。 “大家都有好不好!玉佩,那么多年了,你其他还送过我什么? 你看看大嫂和二嫂,她们穿的戴的,有多少是家里按例发的? 我就连二郎的媳妇都比不上!”
陆三老爷毫无招架之功。 他本想说,他其实这些年也存过私房,给她打造过首饰。 可是每次她的娘家急需用钱的时候,她总是最先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援助涂家。 因为这些东西不在册,没有人会去盯,说她拿婆家给的东西补贴娘家人。 但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最好不要开口,不然涂氏会更愤怒。 所以他干脆沉默了。 涂氏气鼓鼓地默然坐了许久,低声道:“罢了,能指望你什么?儿子都保不住。”
陆三老爷抬起眼来看着她。 他的眼神十分不好,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全身都散发着不如意和痛苦的背影。 他轻轻叹了口气,抓住胡子用力往下一扯,扯下几根胡须来,灼痛感让他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想起陆缄的提醒,他闷着声音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也许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位置。 你从来没有管过事,哪怕就是他们肯,也只怕不放心吧?”
涂氏十分不高兴:“你不愿意去替我和公爹说也就算了,可是连你也看不起我! 你就巴不得我和你一样的没出息被人看不起吧?”
陆三老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胡须夹入手里的书籍中,翻过页,再次沉迷入书里的世界中。 涂氏有气无力地在妆盒里翻了许久,最终只能听从陆三老爷的建议,戴了陆老太太送她的那对宝钏,又配了新婚时陆三老爷送的玉佩。 不管怎么样,那宝钏是上等的,玉佩的成色也是极佳的。 她对着镜子涂了点胭脂,努力让自己的气色看上去更好一些。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伤心和难过。 林谨容这一日从醒过来开始,就一直和陆缄在一起。 宋氏派人送信来说,今天中午全家都要在一起吃午饭,届时老太爷会重新分割,她有些琐事要和底下人交割。 若是林谨容不想过去,就不用去了。 林谨容便顺从宋氏的意思,干脆利落地回答,她不过去了。 然后与陆缄一道去给林玉珍请安,又一起在林玉珍的房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一同前往荣景居去陪陆老太太说话。 陆老太太正在喂陆纶送她的那只松鼠,看到他们几个一起来,很是欢喜。 拉了林玉珍的手温温柔柔地说了好一歇好话,又告诫林谨容和陆缄、陆云一定好好孝敬林玉珍。 林玉珍心里明白,这是在为老太爷即将要做的事情做的铺垫,宽慰她是因为她不成了。 她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却也只有忍住了,低低切切地答应,让陆老太太放心。 不要说她不明白,她其实很明白,这家里,她最能依靠指望的就只有陆家二老。 没有儿子的女人直不起腰。 陆缄见旁边有一盘子樱桃,便拾了一粒凑到笼子边去,往松鼠面前送。 那松鼠警惕地瞪圆了黑豆子,并不敢接。 陆缄锲而不舍,陆老太太忍不住笑道:“它哪里会吃这东西。”
话音未落,就见那松鼠飞快地夺了陆缄手里的樱桃,转身背着众人吃了起来。 陆老太太又稀罕又欢喜,连连叹气:“哎呀,真的是会吃!”
于是众人便都拿了樱桃去逗那松鼠,这种热闹一直到涂氏和陆三老爷进来为止。 涂氏的气色今日比之平时精神了很多,眼睛亮亮的,陆三老爷仍然是一副没睡醒,昏昏沉沉的样子。 他们才一进来,众人出于各自的原因和考虑就都停下说笑,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 涂氏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变化。 她把它归结为林玉珍母女的嫉妒。 往日她总是往角落里一坐就算了,可她今日还恰恰的不愿意如同往日那般。 她打起精神,欢欣鼓舞地和陆老太太说笑,把很多年以前展现过的那种欢喜劲头再次展现了出来。 一张笑脸的涂氏,自然比一张哭脸的涂氏更让人喜欢。 陆老太太自然不会扫她的兴,非常配合地夸赞了她几句。 又骂陆三老爷:“一把年纪了,还不爱惜自个儿,真要日后走路都要让人牵着走?”
陆三老爷讪笑着,忧虑地看了看陆缄。 陆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手无意识地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抿紧了唇,担忧地看着兴高采烈,不自知的涂氏。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元郎飞快地跑了进来,清脆地喊道:“曾祖母!曾祖母!”
以此为序幕,人丁兴旺的二房迅速涌入,瞬间就把荣景居的厅堂给挤了个半满。 宋氏第一眼看向的是涂氏。 当看到涂氏那精神焕发,跃跃欲试的样子后,她好心情地笑了。 虽然她今日穿的只是一件半旧的淡青色罗衫,头上也只戴了一枝金钗并两朵珠花,可是她半点失落伤心的样子都没有,十分的平静自然。 陆建中使劲拍着陆缄的肩膀,豪爽地笑着,笑声可以惊起飞鸟。 “二郎,好出息!你弄的那个踏犁和秧马,至少为咱家节省了四分之一的人力物力!”
又指着陆经和陆纶。 “我平时说你们,你们还别不服气,就该和你们二哥学,又能读好书,考取功名,又能做这些实事,还有一颗仁心。”
陆缄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谦恭地行了一礼。 “二叔父谬赞了,侄儿实不敢当。论起实务来,我远远不能和大哥比,我还该和大哥好好学学才是。”
一直抱着小儿子逗弄的陆绍闻言,抬头望着他和气的一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爽朗地道:“二弟勿要自谦。哥哥没有大出息,日后要靠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陆绍比陆缄大了五六岁,中等身材,已经留了小胡髭,长得更像宋氏,圆脸大眼,平实中带了点精明,精明中却又带了点温和。 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的一张脸。 “都是我陆家的好儿郎,只要你们抱成堆,又何愁大家没有好日子过?”
陆老太爷扯着满脸别扭的陆缮大步走进来,身后两个婆子还抬着一只沉重的藤箱。 除了只顾着开心玩闹的元郎和浩郎、别扭的陆缮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只藤箱上。 里面装的东西不言而喻,自然是账簿了。 于是这顿花了厨房许多功夫才精心准备出来的团聚饭吃得索然无味。 其实所有的人都希望这顿饭不要吃了,干脆一点吧。 但是陆老太爷的风格自来如此,天大的事情,也得等着吃完了饭以后再说。 用他的话来说,就算是气,也得肚子里有货,才有力气生气。 好容易撤去饭桌,分长幼坐下后,陆老太爷总算是开了金口。 “人情往来,由大媳妇和二媳妇一起管着。 二媳妇当家多年,采买一事还是由她来管,大孙媳管了厨房很多年,没有出过差错,不变。 三媳妇,刚入手,就先从针线房来起吧,二孙媳妇去管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