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珍坐直身子,老太爷这个时候叫她去做什么? 想到陆缄刚才的态度,她由来就有几分心虚,便坐着不动。 方嬷嬷小声道:“太太?”
总不能不去。 在写信之前,林玉珍就想好了说辞,这时候不过是把原来想好的话再组织一遍,便起了身。 她故作淡然地与传话的婆子道:“去回老太爷的话,说我马上就来。”
待那婆子走了,方嬷嬷赶紧上前提醒她。 “太太,您到了那边,可千万不要图痛快。不管怎么样,始终是母子……” 林玉珍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正了正钗环,朝着聚贤阁行去。 才到聚贤阁门口,就听见孩子笑。 却是元郎和浩郎坐在廊下说笑,一看到她进来,两个孩子便同时住了口。 浩郎立刻躲到元郎身后,元郎站起身来,紧紧攥着浩郎的手,低声道:“给伯祖母请安。”
林玉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着头从两个孩子的身边走过。 到了帘下,听陆老太爷正和人说话,便松了口气,让童儿进去通传。 童儿进去就没出来。 屋里倒是传出了宋氏的声音:“公爹息怒,大嫂也不过是孝顺罢了。 都知道您想见孩子一面,您不说,做小辈的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当然要想方设法满足您的愿望。 大嫂是这样,二郎也是这样,若不是毅郎年纪太小,天气又太热,路途遥远,这会儿您老人家不是也该抱着他了?”
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 林玉珍暗恨,却不能在帘子外头就发言嘲讽,更不敢直接就闯了进去或是离开。 她只能等着,同时也想听听陆老太爷会怎么说。 可是陆老太爷也没说什么。 陆建中又道:“爹爹,二郎一路来得辛苦,您身子也不太好,晚上的家宴不喝酒了罢?”
陆老太爷终于开口:“晚宴你们看着安排就好,先下去罢。”
屋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玉珍的脸顿时热得发烫。 叫陆建中与宋氏出来看到她被陆老太爷晾在这里,岂不是丢死人了? 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却知道是不能的,于是脸上的神色越发冷傲,背脊挺得越直,下巴也抬得更高。 门帘掀起,陆建中与宋氏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一眼瞧见她,夫妻二人都是规规矩矩地冲她行礼问安:“大嫂。”
林玉珍点了点头:“唔。”
陆建中一副老实忠厚样:“爹爹的心情不太好,大嫂您……” 宋氏推了他一把,朝着林玉珍笑:“大嫂,我们先走了。”
于是唤了一旁看热闹的元郎与浩郎:“走罢。”
几人走不多远,浩郎“哈”地一声笑出来。 陆建中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低声骂了一句:“没规矩,讨打!”
明明是骂孩子的话,林玉珍却觉着是在指桑骂槐,由来心里一闷,一口恶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于是愤恨得将帕子扭了又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陆老太爷她来了,她在外头候着。 屋里却静悄悄的,半点声息全无。 暮色渐浓,霞光黯淡,下人来来往往地在廊下点灯,把她的窘态给看了个清清楚楚,比当众打她一耳光还要让人难受些。 林玉珍受不住,大着胆子低声道:“公爹,您让儿媳来听教诲,儿媳来了。”
屋里一声脆响,好似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林玉珍一颤,紧紧闭上了嘴。 “二爷!”
有人在大门口喊了一声。 林玉珍从头凉到脚底心,悄悄一眼瞥过去,看到一角淡青色的袍子在门口划了条弧线,没看到人。 看来是陆缄来了,发现事情不对,迅速避了开去。 没有面对面的撞上,到底留了几分颜面,她轻轻松了口气。 “进来。”
陆老太爷好似是万般不愿地开了口。 屋里灯光明亮,陆老太爷直挺挺地坐在紫檀木桌后面,目光森严地看着她,威严无比。 林玉珍所有的锐气都散了去,事先想好的话都忘了,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敛衽行礼,低低的,委屈地喊了一声:“公爹。”
一声冷笑。陆老太爷缓缓道:“原来你记得我是你公爹。”
林玉珍站起身来:“我……” “我让你起来了么?”
不轻不重的声音,蕴藏着沉重的力量。 林玉珍委屈地又福了下去。 “跪下。”
林玉珍的腿一软,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同时屈辱的眼泪也狂泻而出,流了满面。 陆老太爷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孩子,十五岁上头就进了他的家门。 他还记得她那时候一袭淡粉色的罗衣,捧着一枝初开的夏荷,笑吟吟地送进他和陆老太太的房里,亲热地喊着公爹、婆婆,带了娇嗲的神情在他们面前毫不生分地撒娇。 后来进门的宋氏也好,涂氏也好,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当然不能和她比。 他们没有女儿,对这个世交的女儿,打生下来起就知道会是自家人的女孩子总是带了几分偏爱,虽然知道她有很多缺点。 因为挑剔过后还是得接受,不如一早就接受,不然就没好日子过了。 何况那个时候她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长子也表现得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但孩子接二连三的夭折,再坚强的女子恐怕也会惶恐得变了样。 他不知道林玉珍这些年来到底有多难过,有多委屈,可是他已经为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现在她要越过他,发蠢,毁了他的宝贝,他不许。 所以陆老太爷的心肠冷硬起来,厉声道:“蠢货!”
林玉珍不敢置信,这么多年,陆老太爷也好,陆老太太也好,即便是生她的气,骂她,也是好好的说,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词语。 但是膝盖处传来的疼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是真的。 陆老太爷冷冷地道:“想必你是急了,生怕我突然死了,你一个人,争不过这么多的人,让别人把好处都占了去。 所以你千方百计要你的亲侄女赶回来,好帮你算计,多占一点是一点。”
林玉珍抬起头来,颤着声音解释:“公爹,儿媳没有这样想……” 陆老太爷笑:“我知道,你的妆奁丰厚,但是绝大多数都给了阿云。你的侄女儿妆奁就更丰厚,可她的终是她的,你把持不住她。 二郎聪慧,然则你又恐他对你心怀怨怼。你就想着,你得让他们都怕你,你不许这家里的其他人越过你去,是不是?”
林玉珍脸色惨白:“我没有!我只是……” 陆老太爷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继续道:“你让阿容把毅郎带回家来,除了让她替你筹谋之外,你是不是还想把孩子也抱去养呢? 养大了,就只和你亲?我和你说,你这性子,养不亲。没人能容忍你太久。”
林玉珍的眼睛猛地睁大,灰白的嘴唇颤抖着:“我没有。是他们算计我。”
陆老太爷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她,最终不过是一声长叹:“罢了,和你说不通。”
言罢起身走开。 林玉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道:“公爹,您说得对,儿媳最怕的就是您不在了。”
陆老太爷会护着她,这是事实。 陆老太爷的脚步一顿,靠在前来扶持他的童儿身上,低声道:“你这样下去,没人帮得你。 你记好了,二郎是陆家的希望,我不许你动他。只此一次,再无下次。 如他因着你的缘故,出了什么差错,没人护得住你。”
脚步声越来越远,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四周一片空荡荡的,安静得可怕。 林玉珍扑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好强了一辈子,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剩下。 陆老太爷走出聚贤阁就遇到陆缄。 陆缄安安静静地站在竹林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和他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祖孙二人一同沿着竹林里的小径朝前走去。 晚风吹过林梢,竹叶竹枝沙沙作响,陆老太爷弯腰猛咳起来。 陆缄赶紧扶住他,将身子把风挡住,一边替他拍背,一边命小厮:“去拿披风和抬肩舆来。”
又问陆老太爷:“祖父,不然别去了,让大家过这里来?”
陆老太爷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方才慢慢地挺直了身子,往前挪动步子,笑道:“不碍事,不过是吸了一口凉风,被口水呛到了。”
陆缄的眼睛发潮,喉咙里犹如被一团棉花塞住,默然扶稳了他。 陆老太爷走了几步,低声道:“二郎,你母亲,是个可怜人。”
陆缄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好歹也养大了孙儿,也是阿容的亲姑母。”
他不同情林玉珍,甚至一点都不喜欢林玉珍,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才不会薄待她。 算了,陆老太爷叹了一声:“我对你是放心的。”
顿了顿,低声道:“二郎,独木不成林,你答应我,不要和你二叔父他们计较得太多。祖父,祖父,感激你。”
陆缄微微皱了眉头,许久,轻轻点头:“祖父您放心。”
陆老太爷的眼里放出几分光彩来,紧紧攥住他的手,笑道:“我放心了,能够见你这一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