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陆建中以外,所有人都盯着那只匣子。 陆冲向众人展示匣子上挂着的三把铜锁:“请看,完好如初。”
匣子上的黄铜锁,看着非常坚固,完好如初,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倘若陆老太爷不是留下这封信,匣子可以换,锁也不是真的打不开。 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无人肯说这些非但无用,而且还会引起矛盾的话。 老祖公最先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第一道锁。 陆冲也跟着开了锁,接下来让人奇怪的是,剩下的那把钥匙,并不在辈分高的陆凌手里,而是在辈分低的陆标手里。 四个族老中,唯有陆凌一人没有钥匙,这本身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但林谨容也更明白为什么陆凌会率先出头和老祖公他们作对了。 她忍不住想,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巧合还是陆老太爷有意为之? 但不管怎么样,真相已经无法探究。 匣子打开,老祖公取出里头的信,当着陆家众人的面,展示信封上的火漆是否完好。 再命陆建立与他同时撕开各自手里的信,核对内容,然后宣布。 风从大门处吹进来,吹得背对着大门的陆家众人背心一阵寒凉,吹得林玉珍愤怒无比,吹得陆建立热泪盈眶,吹得陆建中面无表情。 陆老太爷要求的是分产不分家,至少在陆老太太存世的时候,是不许分家另过的。 老家那边的祖宅、田庄自是长房继承。 当年老太爷购下的大片盐碱地和山林坡地分成了两半,一半给长房,一半给三房。 清州、平洲城中的房产铺子分成三份,三房人共分之,三房偏厚。 太明府的铺子则都给了二房,其中一间赚钱的老店重点言明是给陆纶的。 此是不动产,至于家中的浮财,则言明由陆老太太将来分析。 陆老太爷显然是经过仔细思考的,大房与三房都没有充足的人手来经营铺子,田庄林地房产最是妥当不过,铺子算是搭配的小菜。 而二房,显然是人多力量大,且更善于经营,所以给的多数是铺子。 把家中的浮财分配权交到陆老太太手里,则是为老妻留一份保证。 在他看来他已经是经过仔细思考,最大限度地结合实际替三房人考虑了,很公平,很合适。 但除了陆建立很感激,很满意之外,大房和二房都不满意。 林玉珍觉着,二房占尽了便宜,谁不知道房舍田地是死的,铺子才是下蛋的金鸡。 长房将来要做的事情,承担的责任那么多,凭什么把太明府的铺子全给了二房? 这还是明面上的,二房把持家务这么多年,伺疾那段日子也不知贪了多少。 如若这封信不是陆建立拿出来的,她一准儿要怀疑这信做了假。 再一想,若不是逼着解决了这事,没给陆建中作假的机会,还不知有多少家产要落到二房手中呢,指不定那些地啊什么都要被二房给分去。 于是更恨陆建中夫妇。 陆建中面无波澜,心中委实犹如刀割一般的疼。 这样的情形他虽是早就知道的,但一直不曾接受,一直在想法子改变,现在不得不接受,实是让人痛苦难当。 平洲才是陆家人的根,大房和三房都有田地和房舍,唯独二房没有。 他有一种被放逐,被排挤的感觉,就似当初陆老太爷把陆绍赶出平洲一样,他如今也觉着是被赶出去了。 老宅那边自不用说了,后来买进的盐碱地并山林坡地,都是他和陆绍辛辛苦苦带着人经营起来的,结果却是大房和三房来捡现成便宜。 太明府的铺子,除去两间老早开起来的以外,剩余几间都是这两年才开起来的新铺子,前景未明。 老头子不厚道,把稳赚钱无风险的多数给了大房和三房,要冒风险的却给了他。 他那么多的儿子要吃饭,那么多的孙子还没长大,凭什么啊? 至于家中的浮财,老太太会怎么分? 老太太最爱的是陆建新,最怕的是陆建立没饭吃…… 陆建中很难过,很伤心。 多年以来,都是他和宋氏操持家务,孝敬父母,劳苦功高,结果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还要被赶出去,老头子偏心偏得没道理。 要不然他早前会想着动手脚么?实在是没道理。 于是陆建中开始哭,多的话也没有,就一直喊着:“我的爹爹啊……” 这回眼泪和伤心却不是做出来的,是真的难过和伤心。 他一哭,陆建立也跟着哭,大大小小都跟着哭。 好不热闹。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了一回,老祖公低咳了一声,道:“都没什么意见吧?”
肯定都有意见,但事情已成定局,没人敢当众喊着自己有意见。 只是在心里打算盘,怎样才能把自己吃亏的地方补回来,于是继续哭。 没人说话,老祖公就当没意见。 “好了,既然都没意见,便请哪位孙媳妇去看看你家老太太是否有精神,我们几个去看看她,顺便把这事儿同她做个交割。至于旁的,等你们大哥回来以后再细分。”
没人理睬他。 涂氏泪中带笑,林玉珍泪中带怒,宋氏泪中带苦。 康氏看向林谨容。 林谨容垂眼看着脚尖,显然是不愿意出头跑这一趟的。 她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我去看看。”
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喊林谨容:“二嫂,我们一起去罢。”
林谨容倒没有推辞,转身跟着她走了,留下一屋子各怀心思,嚎啕大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康氏和林谨容一前一后的走着,彼此都找不到话可讲,总觉着中间夹了一层什么。 林谨容不知康氏此刻的心情如何,她却是明白,她是不能任由这种情形下去的。 只要她还需要康氏将来在陆纶的事情上帮她的忙,她就不能任由康氏与她走远。 林谨容低咳了一声,道:“三弟妹,今日来的客人可多?厨房里大概很忙吧? 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同我母亲说,让她从我娘家那边派几个得力的人过来帮忙。”
康氏眼睛一亮,倒也没拒绝:“委实是有些忙不过来,如此甚好。”
林谨容一笑:“她们这会儿还没走,我这就使人去同她们说。”
立即就吩咐樱桃去找陶氏等人传话。 康氏受了她的情,也就不好再端着脸。 二人相携走到荣景居,只听得里头木鱼声响,安静得不像话。 素心独自站在门廊下,见她二人过来匆忙碎步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道:“老太太问,族老们的饮食起居可安排妥当了?不得怠慢。”
其实是委婉地问外头的事情如何了,有没有闹翻。 康氏就道:“都安排妥当了的。”
林谨容捏捏素心的手,低声道:“没事儿。”
素心就含着泪道:“阿弥陀佛。老太太可经不得刺激了。”
那语气半是央求,半是无奈。 外头的事情并瞒不过老太太,老太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康氏和林谨容对视一眼,沉默着进了屋子。 木鱼声停下来,装扮得严庄整齐的陆老太太跪在蒲团上,回头沉默地看着她二人,一双老眼说不出的疲惫和犀利。 康氏赔笑道:“祖母,族老们说要来看望您老人家……” 陆老太太朝沙嬷嬷伸手。 沙嬷嬷忙上前扶起她来,陆老太太晃了一晃,靠在沙嬷嬷身上,淡淡地道:“请他们来。就说,我病着,不便远迎,请恕罪。”
说着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孝服。 不多时,陆建中、陆建立等人果然引着老祖公等几人到了荣景居。 寒暄客气过后,老祖公代表那三人将刚才的事情说给陆老太太听了,又将那两封信交给陆老太太。 陆老太太接了,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吩咐陆建中与陆建立:“族老们大老远的来,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这便是要送客了。 老祖公起身告辞,陆建中与陆建立送几人至客房休息。 陆老太太方自顾自地取了信出来,对着烛光看了又看,轻轻叹了口气,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林玉珍等人自然又是一通好劝。 不多时,陆建中与陆建立回来,陆建中往陆老太太跟前一跪,早前昏黯的眼睛又透出了亮光,朗声道:“母亲,儿子有几件事要同您商量。”
他一开口,林玉珍与涂氏、陆建立立时打起精神,竖起耳朵,全身上下绷紧了弦,看他到底又有什么鬼主意。 陆老太太有气无力地道:“说来,有什么要解决的,都这会儿说了,一并解决了罢。我也没精神同你们折腾了。 我巴不得赶早去见你们父亲,眼不见心不烦,省得这样把我丢在油锅里煎熬。”
言罢又是一阵伤心。 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陆建立哭着跪倒:“母亲,都是儿子们不孝……” 哗啦啦又跪倒了一排人。 陆老太太不为所动,擦了擦泪,也不喊他们起来,淡淡地道:“说吧。”
陆建中道:“儿子是想和母亲商量一下父亲的身后事怎么办,比如这做佛事,该请多少人,做多少天,比如陪葬物品,该陪些什么等等。”
见陆老太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便又改口道:“当然,有些事情等大哥回来再说也不迟,只这佛事是一准儿要先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