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才化去,天未放晴,四处一片冷湿。 陆家的丧事办得热闹非凡,一千个和尚做法事,场面自是宏大无比,声势震人的。 陆家的男女老少跪伏在灵前,哀哀凄凄的,做足了孝子贤孙模样。 待得可以起身,林玉珍觉着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更不要说背心一片寒凉。 可看到前面明显比她还要累,站起来就靠在丫头身上缓不过神来的宋氏,她又有些得意和舒畅。 装贤能吧,装孝顺吧,装死你,累死你。 宋氏察觉她的目光,回过头淡淡一笑,和颜悦色地道:“大嫂,大哥今日就要到了呢。看你憔悴的。”
林玉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恨不得咬宋氏一口。 全家都知道陆建新带了美妾回来,衬得她这个在家守了多年,早就人老珠黄的正房反倒有些凄惨了。 正在咬牙切齿间,林谨容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姑母,刚得到的消息,二郎回来了。”
林玉珍这才收回目光,淡定地仰起了下巴,扬声道:“来得这样快?这孩子孝顺……定然是日夜兼程!人呢?”
听说陆缄回来了,顿时引起一场小范围的骚动,涂氏、陆建立、陆纶全都看着林谨容。 林谨容也还不曾见着陆缄,便道:“马上进来。”
话音未落,陆纶已经把陆缮拖了出去。 宋氏满脸的惊异:“咦,还以为是大伯先到,不想竟是二郎先到。这孩子,来回这样的跑,也真是够孝顺。”
林玉珍又气得肝疼。 这不是隐晦的说陆建新不孝么? 林谨容扶紧她的胳膊,镇定地道:“姑母莫要担忧,天气不好,公爹年老,不比二郎身强体壮,一路行来迟缓些也是有的。”
陆建立也道:“是,大哥上次来信,就说江南湿寒,每到秋冬,便有些受不住。”
“他近来身子是不比从前了。”
林玉珍这才缓了口气,转瞬又恨陆建新恨得滴血,必是被小妖精给哄得忘了天南地北。 这两个小妖精,都是她带了陆缄、陆云兄妹二人回来后陆建新另收的。 此番归家,从前她留下的那些旧人却是一个都没听说,多半是给趁这机会打发了。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她一时有些愣神,又有些想冷笑。 那复杂的神色落在宋氏眼里,自是别有一番爽快之处。 似这般挑拨激怒的伎俩,宋氏做了不少,在林玉珍身上却是屡试不爽。 此番又是故技重施,林玉珍本来对陆建新就有恨意,再被这样一奚落,一挑唆,可以想见,她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刚回家的陆建新。 可是硬碰硬,闹到后头吃亏的不还是林玉珍么? 林谨容轻抚林玉珍的手,低喊了一声:“姑母。”
林玉珍回头看着她,嘴唇惨白。 林谨容贴在林玉珍耳边低声道:“不要上当。她就巴不得您难过呢。”
林玉珍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又转过头去。 只听得一声哭喊:“祖父!”
陆纶、陆经两兄弟与陆缄并肩而来,陆缄扑倒在陆老太爷灵前,哭得声嘶力竭。 林谨容在一旁看着陆缄,竟是比她走之前又瘦了许多,晓得他是真伤心,却也不能劝,只能看他在那里伏地痛哭。 他一哭,陆建中等人便又跟着抹眼泪。 这一折腾,便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林玉珍不好劝陆缄起来,涂氏和陆建立也不好开口,宋氏与陆建中等人则是不肯开口。 似乎陆缄便要在那里无休止地跪下去。 林谨容正想不管不顾地去劝陆缄起来,陆纶已然发了怒,大声道:“二哥,你远途而来,该先洗洗,吃点东西,歇一歇又再来!祖父知道你这样,也不会高兴的!”
不由分说,将陆缄硬生生拉了起来,推着往外头去。 林谨容松了口气,同林玉珍说了一声,快步跟去安排陆缄的饭食。 才出了灵堂,就有康氏身边的管事婆子上来道:“二奶奶,三奶奶让奴婢同您说,二爷的饭食已经备好了的,马上就能吃。”
林谨容本来早就安排好的,想想还是接受康氏的好意:“替我多谢你们三奶奶。”
那管事婆子眉开眼笑的:“二奶奶客气。”
只这一瞬,陆缄等人便不见了影子。 走得这样的快,也不知道等等她。 林谨容匆匆忙忙地赶上去,走到转角处,就听陆纶道:“二嫂急什么,二哥在这里等着你的。”
陆缄果然站在那里候着她,虽是满脸的疲惫和风尘,眼睛也有些红肿,可看向她的眼神却满是温柔。 林谨容的心口一跳,笑也不是,装出哀伤的样子更假,索性瞪着陆纶:“没大没小的!”
叔嫂二人自那日交谈过后,就再没私底下接触过,陆纶还有意识地避开林谨容,一副生恐她又劝说他的样子。 此刻见她板了脸这样说,陆纶也只当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便笑了笑,拍拍陆缄的肩头:“二哥,我稍后又来寻你。”
林谨容气得:“陆纶,你给我站住!”
陆纶无奈地道:“二嫂,你还是先安置我二哥吧,这个不急。”
口里这样说,却满眼的哀求,求她不要告诉陆缄。 林谨容垂下眼。 她不知道陆缄对于这种事的看法是怎样的。 当初陆纶出了事后,她只和他碰过几次面,他每次都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对周围的人和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不见他有多忧伤,也不见他有多欢喜。 她委实拿不定他的看法,可是陆纶明显不肯听她的,她不像陆缄求助,又该怎么办? 陆纶见她不肯和自己对视,心中忧虑焦急,却也没什么办法可行。 陆缄看得明白,道:“你们做什么?五郎你怎么得罪你二嫂了?”
陆纶叹道:“没有什么,二嫂就是怪我当初悄悄跑出去,一直不肯原谅我呢。我先去了。”
陆缄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好兄弟。”
陆纶见林谨容没驳他的说法,勉强又将心放回一半,自慢吞吞地去了。 待他走远,陆缄方柔声道:“阿容,你和毅郎还好么?”
从收到陆老太爷的死讯到现在已经是足足一个多月,再多的悲哀也淡了许多。 哭过最先那一回,此时平静下来,更多的是关心妻儿过得好不好。 林谨容说起毅郎,脸上自然流露出浓浓的温柔甜蜜满足。 “很好,毅郎出牙啦,能坐稳,扶着也能站了,还学会了爬,须臾离不得人。”
陆缄看着林谨容的表情心里就觉得很舒服,满身的疲惫与悲哀淡去一半,更是恨不得马上看到毅郎才好。 “你们才走,我就想他了。”
当然他这话得延展一下,再加上林谨容才对。 他以为林谨容懂得他的意思,可林谨容却只是皱了眉头。 “你怎地瘦成这个样子?再伤心,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不当数!”
陆缄什么也不说,就只柔柔地看着她。 林谨容被他看得没法,只好道:“先吃饭,热水也给你备下了的。弄好再去看祖母和毅郎罢。”
陆缄道:“不,我要先见他们。”
林谨容别不过,只得使了樱桃将热饭提到荣景居去。 二人一路行去,将彼此别后情形一一说来。 陆缄越听越气,听到析产那一段已是怒不可遏,由不得斥道:“荒唐!可笑!”
林谨容叹道:“现在范管事还关押着呢。我隔两天便使人去看一看他,伤口已经尽数好了,就是精神不好,担忧得很。”
陆缄气了半晌,终究也只是长叹一声:“祖父用心良苦。”
听说陆建新带了三个美妾回家,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待到了荣景居,见了陆老太太,又是一番感伤不提。 陆老太太爱孙心切,一定要让人把饭菜拿到她那里,好叫她看着陆缄吃饭。 林玉珍与涂氏等人随后赶到,又问长问短,耽搁了许久,沙嬷嬷反复提醒,才算是放了陆缄去洗浴休息。 夫妻二人一同去看毅郎,老远就听见毅郎在屋里笑。 陆缄由不得的心里软成一汪水,拉住林谨容,蹑手蹑脚地立在帘下偷看。 但见毅郎稳稳当当地坐在榻上,握着个拨浪鼓摇得叮咚响,得意地看着豆儿和潘氏笑。 小嘴张开,露出里头白米似的小半颗牙,好不可爱。 陆缄由不得的露出一丝微笑来,赞许地回头去看林谨容,却见林谨容立在帘下“啊”了一声,又喊了声“毅郎”。 毅郎听见声响,立时停了摇拨浪鼓,探头侧耳到处找林谨容。 林谨容见他找得辛苦,忍不住掀开帘子:“我在这里!”
毅郎见她突然出现,先是一惊,随即大笑起来。 林谨容上前去将他抱起,亲了一口,把他递到陆缄面前:“是爹爹,毅郎还记得么?”
毅郎仰着头,好奇地看着陆缄,忽而躲入林谨容怀里露出一个微笑。 陆缄看着这母子俩心里满满都是感动,及时控制住了情绪,回头对着给他请安的豆儿等人喊起,道声辛苦,又叮嘱潘氏: “崔三和你的孩子此番随了我们,他们与其他人后几日到,你可准备一下。”
潘氏满脸惊喜,喜不自禁地给陆缄和林谨容磕了个头,随了豆儿等人退下。 陆缄见屋里终于没了人,伸手将林谨容母子一起搂入怀中,低声道:“辛苦你们了,我们一家又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