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珍正是兜着豆子找不到锅炒的时候。 这个当口,除了陆老太太来她还会忍着起身去见以外,她看到任何事,任何人都是烦的。 更何况来的是她的死对头,是来笑话她的。 她立时厉声道:“不见!”
方嬷嬷真是拿她没法子了。 这二房与大房虽然到了这个地步,但上头还有个老太太,外头还办着丧事,一不小心就传出难听话去了。 何况涂氏也在外头,给涂氏没脸就是给陆缄没脸。 装病弱说不见也就罢了,这样大声地嚷嚷做什么? 方嬷嬷急得都要给她跪下了:“太太,您莫糊涂……” 林玉珍也晓得方嬷嬷是为自己好,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可她就是忍不下那口气。 外间涂氏和宋氏都听到了林玉珍说不见。 涂氏不耐烦受这种气,转身就走:“既然大嫂不舒服,我便改个时候再来好了。”
宋氏哪里肯放她走,一把抓住她,道:“大嫂想是病得烦躁了,病人病语,哪里当得真?走,咱们劝劝她去。”
于是站在门前大声道:“大嫂,老太太让我们来看看你。”
她一祭出老太太这尊佛,林玉珍就没辙了。 里面沉默了片刻,方嬷嬷便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请她二人进去。 “我们大太太请二太太、三太太进去坐。”
宋氏得意地一翘唇角,她不好过,大房也别想好过。 待进了屋里,但见光线昏暗,林玉珍木着脸倚坐在床上,淡淡地道: “怎么就惊动了老太太,烦累得两位弟妹又跑这一趟,不过偶感风寒,睡睡觉发发汗就好了。”
宋氏往窗边的如意纹六面开光圆墩上坐了,笑得十分和蔼可亲。 “大嫂,话不是这样说的,小病一不小心就拖成大病了。请大夫看过了么?可服药了?千万要当心啊。”
然后叹了口气,接过方嬷嬷递上来的热茶汤,压低了声音。 “都是女人,我说句实在话,咱们女人能靠谁?能靠得上的只有自己,自己不爱惜自己,谁还会心疼你?”
方嬷嬷听着这话要往不好听的方向拐了,连忙送上来一盘果子,打断宋氏的话。 “二太太吃果子。”
宋氏理也不理,放了手里的茶盏,将块帕子拭了拭眼角,无限伤感。 “我算是看出来了,儿子自有媳妇孙子,我们那……年纪一去,哎呀…… 说起来,过得最舒服的就要数三弟妹了,三弟这个人脾气真是好啊,只爱读书,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有过其它心思…… 不似我家那位,房里人就有五六个,有几个还是我回老宅养病的时候收的。”
涂氏先听她说儿子自有媳妇孙子,深有同感。 林玉珍则想着陆缄自有林谨容与毅郎,还不是亲生的,生分得很。 接着涂氏又听宋氏说起房里人,就很骄傲,陆建立再窝囊,千不是万不是,这方面做得真是好。 林玉珍则是听出了赤裸裸的炫耀和嘲讽。 三房不要说小妾,连通房也没得一个。 二房则是通房一大堆,却从来没提过要正式纳妾,更没有谁生下过一男半女。 对比着,怎么都是她最难过,最没面子。 宋氏见她虽然强撑着,眼睛却已经红了,便再接再厉地用闲话的语气道: “大嫂啊,我说你也莫要太认真,太计较了……不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么? 虽则听说她在江南挺得脸的,可那是外人不知道啊,她有什么?能和你比?为了她气坏了自个儿,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不过我也奇怪,难道早前你就不曾听说过这事儿?那时候怎么就不管管?”
林玉珍气得发抖,她最在乎的就是这两样,咬紧了牙好容易忍下这口气,摆出一个高贵冷艳的姿势训斥宋氏。 “二弟妹可真是个伶俐人儿,我不过是吹了寒风有些头疼,怎地落到你眼里就生出这么多事儿来? 我不在江南,难道不该有人伺候大老爷么? 你不在家,难道就不该有人伺候二叔么?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你虽是好心,但也管得太过宽了些。 可见大侄儿媳妇总是犯错,五郎犯错,和你这爱生是非的性子也是有关系的。 不是我做嫂嫂的托大要教训你,但真是给五郎的事吓着了,不说不成! 平日里看着你不是个多话的性子,怎地今日这般的讨人嫌! 莫不是给五郎的事情刺激得神志不清了罢!”
林谨容走到门口,刚好听见林玉珍说的这席话,由不得暗笑了两声。 林玉珍这次可算是口才最好的一次了,不是要踩彼此的痛脚么? 我有痛处,你也有! 屋里一阵静默,还未听得宋氏反击,又听得林玉珍大声道:“点汤来!”
客至奉茶,辞则点汤,林玉珍竟然是半点脸面都不给宋氏留,直接赶人走了。 只听得里头“哗啦”一声响,宋氏冷笑了一声: “我本是好意来劝解大嫂,大嫂却如此心胸狭窄,不服人尊敬!我看神志不清的人是你。 也罢,你正伤心着,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三弟妹,我们走!”
林谨容掀起帘子走将进去,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二婶娘怎地这样生气?”
虽则知晓这回林玉珍也气得够呛,但宋氏眼里也在冒火,并不理睬林谨容,只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从始至终,涂氏就没说过一句话。 此刻方在后头停了停,看着林玉珍道:“大嫂安心养病,我是老太太让我来看你的。”
却是故意撇清她和宋氏的关系。 不拘如何,多少她也有些感念沾了林玉珍的光,没让二房侵了三房该得的财产去。 可惜林玉珍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也懒得理会涂氏的示好,只抿紧了嘴唇板着脸不语。 林谨容便道:“我送两位婶娘出去。”
回过身来,就见林玉珍咬了牙道:“我必不叫那小贱人得意!逼急了我,我便去见老太太! 我倒要问问老太太,这个时候要抬举一个贱人做妾,究竟是孝还是不孝?”
虽然知道是气话,但方嬷嬷还是吓了一大跳,一迭声地道:“太太,太太,您千万莫犯糊涂,这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情。”
固然荷姨娘定然不能成了,但林玉珍与陆建新只怕也走到头了。 更不要说长房的名声会因此受损,这正是二房想看到的结果。 方嬷嬷哀求地看着林谨容。 林家可没谁知道陆建新不能生了的事情,她去求林家人劝林玉珍容易,但事情闹大了对林玉珍总是不好。 林谨容垂着眼道:“姑母,论说这事儿轮不到我管,但我想着,咱们就是最亲的。我只想问您一句,公爹可曾明明白白和您提过这事儿?”
她说过不管,也真不想管,可到底还是不能不管。 林玉珍道:“他敢!”
林谨容道:“那您和老太太怎么说?今日公爹在老太太面前只说管事的管得好,其他半点都没提的。”
既然人家都没明白提出来要把荷姨娘怎么办,不过是说要交账册,林玉珍跳个什么劲儿,告什么状?那不是找抽么? 骂宋氏的话虽然说得酣畅淋漓,气也出得够爽,可到底还是上了人家的当,立刻就犯蠢了。 即便是结发夫妻,也还是这样的滑不留手,半点错漏都没有。 林玉珍也回过味来了,木木地呆坐着不动。 林谨容看着林玉珍这模样,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是这样的众叛亲离,无路可走,无计可施。 只不过那时候她是更卑微,悄无声息的存在,林玉珍却是外表风光,其实寒不自禁。 她亲手端了碗汤过去,柔声道:“姑母,这是平洲,不是江南。”
方嬷嬷不失时机地劝道:“太太,亲者痛,仇者快!”
若是荷姨娘还能生,那也就罢了,争一争,吊一吊总有好处。 可既然不能生,为何还要和自己过不去? 林玉珍伸手隔开林谨容递过去的汤,侧身向里,许久不发一言。 暮色降临,外间点上了灯,和尚做法事的梵唱声响起,又到了晚上哭丧的时候。 芳龄挑起帘子进来,为难地道:“大老爷问,大太太和二奶奶可好些了,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林玉珍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告诉大老爷,今日太晚了,让从江南回来的管事明日来给我磕头吧。”
顿了顿,道:“还有早前回来的那两个,闲了这许久,也该过来守守规矩了。”
林谨容说得对,这是平洲不是江南,大孝三年,待她慢慢地来。 方嬷嬷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岂能让那女人一枝独秀? 大丧期间,谁能翻得起浪花来? 先把实在的金银拿到手再说。 林谨容看着窗外那盏随风旋转的白纸灯笼,暗想,早些年陆建新容得林玉珍,怎地现在就容不下了? 果然是心意易变。 既然林玉珍服了软,陆建新也就见好就收,吩咐人来道:“既然太太和二奶奶还是病着,就以身体为重,改个时候在老太爷灵前告个罪也就是了。”
林玉珍冷笑了一声,看着林谨容道:“儿子才靠得住,可惜我没亲生儿子。你可把毅郎看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