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夜凉露重。 除了祠堂深处摇曳的微光,四周没有一点光亮。 月亮早已西沉,天空太暗,仿佛就连星光也黯淡了许多。 林谨容轻轻戳戳陆缄的手臂。 “你这样不累么?膝盖不疼?你不留点力气明天跪?又不是和谁赌气。”
让她歇着,他跪着,然后他果然也认真跪着,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可爱。 “别闹。”
陆缄打起精神看向林谨容。 他已然疲惫到了极点,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 有一刻林谨容几乎怀疑,他下一瞬就会一头倒在青砖石地上,呼呼大睡过去。 但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又清醒过来。 林谨容又在他身边跪了下来:“你不肯歇,我就陪着你。”
即便光线昏暗,陆缄还是能看到她脸上和眼里闪耀着的快乐。 她很欢喜,陆缄迅速作出判断,接着也被她轻松快乐的情绪感染了。 想象一下,若是她哭丧着脸抱怨责骂不休,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如此一来,虽然身体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但心情始终是愉快的。 仿佛他们俩是在一起做一件很难完成的事情,不是受惩罚,而是一起努力。 “那就歇一会儿。”
陆缄伸手轻轻揉了揉林谨容的头发。 他能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对她和毅郎的爱意,以及对现在这种生活的珍惜。 他知道林谨容无非是想要他歇歇罢了,于是顺从地拉着她站起来。 夫妻二人一起慢慢沿着院子走了几圈,在石阶上依偎着坐了。 夜风清寒,就连猫叫声也听不见了,四下一片静寂。 身边的人散发着安静温暖的气息,若然清醒着,正是想和人倾诉的时刻。 林谨容把手放在陆缄的膝盖上,低声道:“梦里是在冬天。”
她又旧话重提。 陆缄理解为是林谨容的过度忧虑,但也理解为她在向他寻求安慰。 他把手放在林谨容的背上,轻声道:“不怕,有我在。”
林谨容没说话,仰头沉默地看着天边的星星。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叫,陆建新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荷姨娘听到声音,匆忙从外间疾步走进来,替他挂起帘账,伺候他穿衣洗漱,温柔地问: “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唔。”
陆建新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紧紧锁起眉头,露出一脸的忧愁。 荷姨娘善于察言观色,立刻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是在记挂着二爷和二奶奶吧?”
陆建新不答,只脸上的忧色又深了几分。 荷姨娘垂着眸子,继续道:“早前曾使人去看过,还跪着的。谁都会犯糊涂,他们既已知错,老爷便饶了他们这一遭罢。到底是一家人,将来……” 她怯怯地看了陆建新一眼,声音微不可闻。 “将来老爷和太太还要靠着他们孝顺养老呢。”
陆建新狠狠盯了她一眼。 荷姨娘迅速垂下头,露出洁白纤长的一截脖子,睫毛轻颤,哀婉无助。 陆建新把目光从她的脖子上收回来,重重地弹了弹袖子。 “谁让你来替他们求情的?”
荷姨娘不承认:“没有的事。”
陆建新就道:“求情也没有这么求的。下去吧,不要你伺候了。”
荷姨娘脸上透出几分凄惶害怕,瞬间眼里就闪了泪光,却也没说什么,低着头,安静地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不多时,小星走进来,沉默地给陆建新行了个礼,拿起梳子替他梳头。 陆建新半闭了眼,沉声道:“太太起身了么?”
小星灵敏地回答:“起身了,阿柔正在伺候太太梳头。”
安静片刻,又小心试探:“方嬷嬷让婢妾问老爷,早饭想吃什么?”
吃什么?能吃什么? 不过是些素饭素菜罢了,做得再好也不能做出朵花儿来。 陆建新淡淡地道:“有什么吃什么。”
小星看得出他心情不好,也就不敢再问,低声吩咐一旁伺立的小丫头: “把老爷的话传给方嬷嬷知晓。”
须臾,陆建新装扮完毕,起身往隔壁林玉珍的房里走去。 林玉珍已然装饰完毕,正在灯下发怔,见他进来,便起身让了一让,习惯性地问道:“还睡得好?”
虽然刚刚起床,但她整个人看上去都疲惫得很,多半是夜里辗转反侧睡得不好。 陆建新心里有数,也不多说,只轻轻叹了口气。 方嬷嬷将一只盛了白茅根汤的刻花青瓷盏递过来。 林玉珍忙接过去送到陆建新手里。 “毅郎那孩子可乖巧。昨晚我临睡前去看了他,也不哭也不闹,就是不肯睡觉,睁着一双小眼睛到处找,看见我去了,就问我,他娘和爹呢?”
陆建新不语,接过刻花青瓷盏,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半晌,突然道:“我不喜欢这只青瓷盏。”
林玉珍便沉了脸。 方嬷嬷见势头不好,忙安排早饭。 夫妻二人沉默地用了早饭,漱过口,陆建新淡淡地起身道:“我去听雪阁了。”
言罢自去了。 林玉珍气得要死。 方嬷嬷低声劝道:“太太,您也别急,实在不行,请老太太说一声。”
林玉珍怒道:“人家自己都不操心,自己找骂找罚,我替谁操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干我什么事?!走,我们去荣景居。”
方嬷嬷便也闭紧了嘴。 陆建新进了听雪阁,随手抽了一本书,坐下慢慢地看。 天色越来越亮,一缕日光调皮地从窗棂缝里挤了进来,落在陆建新面前的书上,他轻轻转了个身,背开这缕日光。 却见门口站着个人,满脸的迟疑不决。 陆建新惊讶地扔了书站起来,大步迎了上去。 “三弟,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陆建立窘迫地松开童儿的手,朝陆建新行了个礼:“大哥。”
陆建新亲手将他扶了进去,怪责道:“你看你,明明病着,还起来到处乱走。也不怕再受了风寒,把病情又加重了。 有什么事,使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还非得亲自跑这一趟,来了又站在风口上吹,也不进来!”
陆建立干笑着,欲言又止。 陆建新热情地张罗着安置他,折腾了半晌方和气地道:“三弟,什么事?”
陆建立便又站了起来,脸颊上浮现出几分病态的潮红,忐忑地低声道:“大哥,小弟实在难以启齿……” 陆建新不说话,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陆建立咬着牙道:“论理,我不该开这个口,二郎他们实在是错了,该罚,只是……” 陆建新淡淡地打断他的话:“你觉着我不心疼他?”
陆建立大惊失色:“大哥是在说哪里话?”
见陆建新还是沉着脸不说话,便转了身,沮丧不安地往外走。 “是我失了分寸,大哥只当我没来过。”
陆建新目光沉沉,待得他已然走到门口,方站住了低声道:“三弟,你见外了不是?”
陆建立便又站住了脚,试探地看向他。 陆建新一脸的沮丧和难过。 “我晓得你们都会怨我心狠,但我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陆建立羞愧起来:“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实在不对,我只是……” 陆建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不用多说,我都明白。我们是亲兄弟嘛。”
言罢侧头喊了朱见福一声:“去,把二爷和二奶奶请过来。”
朱见福连忙去了。 “大哥!”
陆建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陆建新笑笑,留他:“若是有精神,陪我下下棋,我一个人怪寂寞的。”
陆建立哪里还有脸留在这里等着见陆缄?匆忙推脱道:“我该吃药了。”
陆建新也就不留他,看他扶着童儿去了,慢吞吞又走回去坐下。 坐了片刻,出声唤人:“我不舒服。”
朱见福领着行动困难的陆缄和林谨容走到听雪阁,才知道陆建新回去了。 唤过童儿问过之后,陪着笑同陆缄解释:“二爷,老爷一夜没睡好,大抵是痛风又犯了。”
陆缄沉默片刻,转身道:“我们过去探望他老人家。”
朱见福松了口气。 进了内宅,战火就烧不到自己身上了。 要说,陆建新的心思也难猜,自家人同他求情他都不依,偏要等着陆建立来求情。 可陆建立,也真的就来了。 陆缄与林谨容到了陆建新屋子外头,因见阿柔立在廊下,便请阿柔进去通禀。 少倾,阿柔出来,尴尬地道:“老爷正在用药,不便见客,还请二爷和二奶奶在外面等等。”
陆缄与林谨容都知道陆建新这是故意晾他二人,便也就立在门口候着。 许久,才有管事领了他常用的章大夫进来。 进去没多久,阿柔欢喜地出来。 “二爷,老爷请您进去。”
陆缄双腿早站得麻木了,一步一步挪进去。 正要给陆建新施礼,就听陆建新淡淡地道:“不必忙乎了,领着章大夫给你三叔父瞧瞧去。”
“是。”
陆缄应了,低声道:“不知父亲的身体如何了?”
陆建新倒理不睬的“嗯哼”一声,摆手让他退下。 待得陆缄去了,阿柔小心翼翼地问陆建新:“老爷,二奶奶……” 陆建新冷笑一声,自躺了下去。 阿柔不敢再言,手脚利索地替他整理被褥,又悄悄儿垂手在一旁立好了。 许久,小星进来,低声道:“老爷,三老爷不肯看病,没见二爷。三太太拉着二爷哭呢。”
陆建新懒洋洋地挥一挥手:“让二奶奶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