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缄安抚地拍拍林谨容的肩膀。 “先别急,待我去看看。也许是上次那种情况也不一定。”
他的表情看上去似是很平静,语气动作都很轻松。 但他很清楚,同样的事情不可能连续发生两遍,官兵所谓的胜利多半有问题。 此时天不过将明,外头乱成一片,情况不明,自然不能轻易就出门乱窜。 林谨容虽则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插了翅膀飞出去,却也只得强作镇定地背着众人,拿出夹层里缝了金珠的小袄,套在贴身里衣外。 又在外面套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粗布棉衣,穿上厚实不怕水浸方便行路的皮靴。 打开妆盒取出黄色的粉末把脸涂得焦黄,用一块青布包紧发髻,临了,又塞了一把锋利的剪子在怀里。 把这一切都做妥之后,她方才叫外头窃窃私语的樱桃豆儿等人进来。 众人一看到她这副打扮,全都傻了眼。 潘氏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奶奶,这是怎么了?要怎么办才好?”
“稍安勿躁,大家别急,先听我细说。”
林谨容吩咐春芽给了她们些黄粉、散碎银钱,让她们回去把各自厚实的衣裳鞋袜穿上。 然后指派她们去厨下做饭,自己则领着春芽几个抱了毅郎,围坐在火笼边静候陆缄打探消息回来。 此时陆家众人已然全数被惊醒过来,四处乱成一团。 朱见福领了一众强壮的家丁,拿着棍棒牢牢守着各处院门,听到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 陆缄立在角门前,听到角门处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便迅速拉开院门。 长寿喘着粗,气从外面一头扎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断断续续地道: “二爷,不好了,匪兵杀进来了。前边街口处的军巡铺屋里只有一个老兵在,怎么杀进来的都不知道。 传说是匪兵伪装成官兵,弄开了城门……也有人说是前几日就有不少匪兵伪装成寻常百姓混进了城的。 小的往其他街上扫了一眼,满街都是乱麻麻的……” 官兵根本不是大捷,而是大败,捷报是假的! 倘使如此,平洲城内正是空虚之际,匪兵很容易就能得了手,平洲城危矣! 陆缄迅速做出判断,疾声道:“安抚使府和知州府有什么举动?守军呢?”
长寿倚靠在墙上喘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陆缄便不再问。 这样短的时间,这样乱的时节,长寿能打听到这点消息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知道得那么细? 当下按了按长寿的肩膀,迅速折身往里。 陆建新由荷姨娘扶着从涵月楼上跌跌撞撞地下来,一见着陆缄就一迭声地道:“赶紧命人备车!留不得了!”
陆缄呆了一呆,暗想此刻外面形势尚不明朗,一家老小与其胡乱跑出去送死,不如把大门看牢了,藏在家中更安稳些。 正要开口相劝,陆建新已然大声道:“我让你赶紧命人备车!听不懂?不要命了?”
荷姨娘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劝陆建新:“老爷莫急,急不来。”
“闭嘴!”
陆建新怒吼一声,对着陆缄怒目而视。 陆缄沉默地朝身边的长宁比了个手势,然后不理陆建新,独自上了涵月楼顶楼。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空将明未明,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满城狼藉。 安抚使府和知州府的方向大火染透了半边天,在离陆府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平日的军巡铺屋上方冲起一股浓烟来,明显是着了火。 他明白陆建新为什么会这么着急了。 如果军巡铺屋着了火,那就说明匪兵杀过来了,就算是侥幸抵挡得一时,也挡不住那火。 这一片的房屋本就密集,一家着了下一家也别想逃开。 就算是陆家老祖宗有远见,还有院墙花木隔着,可也禁不住人从外头扔火把泼油。 陆缄飞快地从楼上奔下去,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敲击在木质的楼梯上,在空荡荡的涵月楼里显得急促又惊心。 他听见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微响声。 又听见房檐下挂着的铜风铃疯了似地乱响,发出一连串急促清脆的撞击声。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激动地在胸腔里跳着,似乎要冲破喉咙口,从里头跳出来。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祠堂前林谨容和他说的那个乱梦,又想起了自己在驿站里做的噩梦,看看,这天果然是下着雪的。 冬天的花园草木干枯,枝头积满了碎雪,四处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模样。 陆缄飞快地从中穿过,他不沿着正常的路走,而是采取了最简便的方式抄近路。 树枝上积下的碎雪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头顶,又化成了雪水,他丝毫没觉得冷,他跑得满头满身的汗。 他在院子门口遇到了陆缮。 陆缮的身体单薄高挑,总是习惯性地缩着背,眯着眼睛,手里拿了一根手臂粗细的门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眼神仓皇,故作镇定。 看到兄长过来,眼睛立即睁大了,努力地挺直了腰背,朝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二哥。”
陆缄顾不上和他说其他话,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道:“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去老宅。记住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命重要!”
陆缮的脸顿时惨白,握住门闩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上牙和下牙激烈地交战着,一句话好不容易才勉强成了句子。 “二哥,怎么样了?”
陆缄这才注意到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那样的,陆缮太嫩。 便扶着陆缮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沉着。 “情况不太好,这个时候外人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 三叔父和三婶娘这里要靠你了,你赶紧进去收拾东西,带着他们往正堂里去。 捡要紧的收拾,穿厚点,带点吃的在身上。不要怕,也许到不得那个地步。”
见陆缮的情绪稍微稳定了点,又鼓励他。 “你是男子汉了,一定能做到,万一……记得先往老宅去。”
陆缮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抓紧了陆缄的袖子。 陆缄温和地看着他,轻声道:“祖母,你嫂子和侄子,大伯父和伯母身边都没有人。”
陆缮沉默地松开手,耷拉着肩膀目送陆缄走远。 眼看着陆缄就要走得看不见,他大声喊道:“哥哥!你放心!”
陆缄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笑,迅速转身继续往前疾奔。 中途遇到找过来的长寿,便吩咐:“去牵一匹马,想法子去林家,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要出城,就往我们老宅去,你领路!不必再折回来了。”
林谨容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房里的丫头婆子填饱了肚子,把毅郎也给喂饱了,又将馒头糕点等物弄了一个包裹,低声吩咐众人: “稍后肯定要集中到正堂里去的,倘使要一起走,便跟着,倘使不成,要去找自己的家人我也不拦着,也不会怪你们。 若是觉着在城里没问题,便留着,若是觉着不成,就去老宅。总之保命要紧。”
潘氏眨了眨眼,默然流下泪来。 林谨容心知肚明,塞了一个装满了碎银铜钱的绣囊给她,轻声道: “去寻你男人和孩子吧。若是大家都侥幸无事,将来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的。”
潘氏留恋地在毅郎额头上亲了一口,转身快步离去。 接着又有几个粗使丫头婆子悄无声息地离开。 春芽发急道:“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奶奶怎地就自己乱了阵脚?”
话音才落,就见芳竹急匆匆地从外头奔进来道:“奶奶,二爷让您赶紧抱着四少爷一起往正堂里去。 是匪兵杀进来了,府衙里火光冲天,就是街角的军巡铺屋也着了火,火只怕很快就会燃到隔壁。 此番不比从前,只怕凶多吉少,家里已在备车马了。”
林谨容便将披风把毅郎包了,拿了他最爱的布老虎塞进他手里,笑道:“毅郎乖乖的,咱们出去玩。”
毅郎隐约知道有些不太好,却也安安静静地伏在她怀里,牢牢抱着那只布老虎,并不吵闹。 豆儿伸手去接毅郎,低声道:“无论如何,奴婢总是要跟着奶奶的,奶奶腾手去做其他事罢。”
樱桃则贴在林谨容耳边轻声道:“奶奶,您先去,奴婢先把值钱的东西都掩埋了再过来。”
林谨容叹道:“那些东西哪里有命宝贵?都走。”
樱桃犹豫了一下,垂眼应了。 此时天上的细雪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风却一阵紧似一阵。 林谨容立在廊下侧耳细听,依稀听得外头嘈杂成一片。 陆建新气喘吁吁地指挥着方嬷嬷、芳龄等人:“把这个埋到花坛里去。这个带上,怎么笨手笨脚的?”
看看门口,又发脾气:“陆缄怎地还不过来?”
荷姨娘一身素白,轻手轻脚地从外头掩将进来,低声道: “老爷,太太,二爷往荣景居去了,请你们先收拾了往正堂里去呢。说是一家子都先在那里汇齐了再商量着该怎么走。”
陆建新出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道:“他既然去接老太太了,我就不过去了,我去安排其他事情。你们把屋里收拾好赶紧过来。”
言罢从桌上提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示意林玉珍跟上:“走,我们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