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城南。 惨烈的攻防战还继续着,又熬过了一天。 秦朗以山丘为营,以马匹和敌军尸体上扒出来的面饼为粮草,继续与齐军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 两千北地骁骑几乎损失殆尽,他与秦无衣的距离,看上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两人都已经能看到对方的模糊的身影,可是就这么一点距离,两千北地骁骑儿郎磨尽了生命,却无法再进一步。 秦朗身上中了三刀,他只是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秦安国拄着秦字大旗不倒,剩余不足五百人已经准备做最后的决战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秦朗亲自杀死了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战马,那匹马是立过大功的,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剩余的这五百人要做最后的厮杀,秦朗不能让他们饿着和敌人决斗。 他只能牺牲自己的马,他眼眶有些湿润,尽管秦安国等将校一再劝谏宁肯战死,不能杀马,但秦朗还是力排众议,亲手斩下了自己坐骑的头颅。 多年以前,父亲也这样做过,这是作为一名主将该有的担当与责任。 他是北境之狼秦尚的儿子,有些事,自然得无条件的传承下来。 他早已不是那个流连于令支邑歌坊舞肆的纨绔子弟了,做了那么多年的缩头乌龟,秦朗知道,自己的天地还是在这一方血腥的沙场之上。 秦朗左臂被砍断,砍断他左臂之人,是济北君帐下号称“二狗”之一的田威,被他用刀击碎了天灵盖。 它用自己的一臂,换取了敌军先锋大将的头颅,也夺了齐军技击大军的士气。 这才得以再坚持一夜! “主公!”
众人围成一个圈,东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很奇怪,今天的天气晴朗,但雪却没有丝毫变小的意思。 秦朗强忍着左臂带来的锥心之痛,让仅剩的一名军医官为他做了简易的包扎。 军医官制度还是秦开回归秦家之后推行的新制度,没想到会在此刻派上大用场。若是没有那名仅存的军医官,以昨日秦朗的伤势,别说敌人来攻,在这包围圈之中,他早就流血气绝而亡了。 秦朗看着一个个稚嫩的面庞,这些骁骑儿郎,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过的,他忽然有些哀伤,这一次恐怕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 可是他不后悔! 远处齐军大阵中的鼓声已经开始响起,齐军的新一轮进攻要开始了。 哪怕秦朗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倔强了。 大雪纷飞,让整个战场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雪衣之下。秦安国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齐军,人头攒动,他心里有些憋屈。 他大吼一声,道:“主公,既然今日要死,那属下就不吐不快。我们两千秦家儿郎死不瞑目,若是姬俨那厮乘着敌军围攻之际,引大军与主公里应外合,齐军早就溃败了,说不定我们还能救出三小姐!”
秦安国一双虎眸居然留下热泪来,他的这一番话,所有人都懂。 他们败了,却不是败在敌人的手上,而是败在了自己友军的手上。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友军还是秦家的亲家,这才是让众人最不能释怀的。 谁能想到在秦家最紧要时,从背后刺秦家一刀的人,会是秦家的百年姻亲。 换了谁,都不信啊! 秦朗已经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他抬起头,望着天女散花一般的天际,然后将目光盯在了远处的城楼上。他看的清楚,在城楼上,一个黑衣少女拄着一面秦字大旗,也正在往这边望来。 无论如何,他们秦家人要死在一起。 秦朗想。 秦朗摇摇头,拍了拍秦安国的肩膀,道:“安国,记住我的话,如果能活下来,一定要将我留给三弟和婉儿的话带回去。如果活不下来,我们秦家军同袍赴死,不孤单!”
秦安国重重的点头,他的眼睛里有血。 先流泪,后流血! 秦家的儿郎,秦家的兵,不会有孬种! “布阵······” 秦朗高亢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让远在城楼上的秦无衣和济北君田有文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破了喉咙的一吼。 “进攻大阵,有死无生,诸位秦家儿郎,跟在本将身后,让齐国人看一看,我燕国强军的风骨!杀!”
近五百名伤残的燕国士兵,犹如一个椎子,朝着昌平南门冲去······ 田有文在南门城墙上,望着那些一个个无畏的身影,不知为何,虽然心中快感陡生,但是快感之外,也有淡淡的惧意。 北疆之狼,是如何将一个弱国之师变成这么一个悍不畏死的强军的,这练兵之法,驭军之术,令他羡慕,令他嫉妒,令他神往!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已经犹如一个雕像一般的秦无衣,她穿着男儿黑衣,黑旗白字,与她的绝美凄清是那么的不相称,可她站在那里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亵渎之气,相反,她在哪里,仿佛燕国的军心就在,燕军的士气就在。 荒唐! 真是荒唐! 济北君田有文残忍的笑出来,道:“秦无衣,你看着吧,看他如何死在你面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有些凄厉,有些令人心惊。 “传令下去,不许放箭,让田崞率技击对阵,无论死多少人,一定要在正面将这支燕军给本君消灭殆尽!”
田崞是“二狗”中的另一位,他和田威是双胞胎兄弟,兄长被杀,他胸中有怒气,心中有仇恨。 这个仇得报! “杀!”
“杀!”
“杀!”
人数在不断的减少,身边的同袍一个又一个接着倒下,没有人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们跟着眼前的秦朗跨过去,燕国军队的魂就在,秦家军的魂就在。 秦朗感觉自己的世界早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他木然的挥着剑,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也激励着是身边不断减少的同袍。 近了,近了。 近在咫尺! 他们终于杀到了城墙下。 秦朗身边的人已经没有了。 秦安国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但是他在倒下去之前,将秦字大旗狠狠的插进那冰冻的土地。 力气足够大,插得足够深。 故而狂风凛冽,也撼动不了旗杆分毫,只有烈烈作响的战旗,在寒风中猛烈飘扬。 秦安国咧着嘴,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秦朗断臂处的伤口已经崩裂,鲜血浸透了黑色的绷带,犹如那古老的倔强,他站在城下,将一名技击校尉斩于马下。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甚至都不能站立。 三名技击长矛兵借着他击杀校尉的瞬间,三柄楚国所产的锋利长矛,从他的身后刺穿了他的铁甲。 “啊!”
秦朗大吼一声,转身挥剑,三个大好头颅从空中扬起来,在半空中射出朦胧的血雾,然后幻化成“美丽”的弧线,掉在那雪白的大地上。 大雪为席,姹紫嫣红开遍,竟有一种凄凉的美感。 三支长矛就像三个钉子,将他钉在了历史的简卷上。 他轰的一下跪倒在地,只是那不屈的身体不想就这样倒下去。他右手紧紧的握住剑柄,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那把早已经被鲜血染透的宝剑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的虚弱,坚强的挺立着。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我要站起来,我要站起来。 秦家男儿,只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周围的齐国士兵围成了一个圈,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再给这个挣扎的燕国将军一刀或者一矛。 他们的眼睛里,有胜利的喜悦,也有渗透到骨子里的惊惧,更有绵延不断的敬重。 战场之上,最重英雄。 他是一个英雄。 以自己为饵,昌平为局,两千北地骁骑为子,让济北君田有文辛辛苦苦仿照秦尚北地骁骑建立的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军队,损失近三千人。更让齐国闻名诸国最精锐的力量技击军,战死一万两千人。 两千人换一万五千人,怎么看,这胜利都有些惨烈过了头。 若是济北君用上弓弩,兴许赔不了这么多条性命,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样也无法让燕国军队失了勇悍之心! 秦朗口中鲜血大口大口的往外冒,他仰天大吼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早已经伤的面目全非的双腿,就像是来了神力一般,一下子将他毫无力气的身体支撑了起来。 他竟然就那样站起来了。 齐国包围的军队惊呼一声,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秦朗脸上带着轻蔑的笑。 他猛地向后一靠,那原本刺在他腰上的一杆长矛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透,而巨大的力道也让长矛尾部深深地扎入地下。 他利用长矛之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去。 而背上的两支长矛,则像极了那雄鹰的翅膀,一左一右,似乎做展翅翱翔状。 他抬起右手,举起长剑,抬头,张目,盯着城墙上那尽在咫尺的容颜,心中释然。虽然没能救的了妹妹,但是他已无憾。 终究在死之前,见了她一面。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的心绪飞到了令支邑,飞到了大夫府,飞到了那个名叫婉儿的女子身边。在哪里,还有一双可爱的小儿女。 “婉儿,可惜再不能与你赏梅对弈,举案齐眉!”
“孩子,可惜再不能看着你们长大成人,建功立业!”
可是,你们会幸福的生活着,健康的成长着,因为,你们的身前有这些不惧死的儿郎在守护。 他艰难的回过头,望了一眼满布在雪地里的尸体,然后转过头,望着城墙上的两个人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咧嘴狂笑起来。 “秦家儿郎可死,燕国不可亡!”
说罢!头一低,气绝而亡。 齐国士兵再退! 再退! 再退! 士气被一人慑退! 二狗之一的田崞见状,夹紧马腹,手持一柄长剑,做冲阵的模样,向秦朗急奔而去。 厉声大喝! “还我兄弟命来!”
扬刀立马,驰到近处,只见刀光一闪,秦朗的人头也随着那飘落的雪花一样,划出一个长长的弧线,掉落在了地上,鲜血四散。 只是他的手,他的剑,依然直直的挺立,长剑指天,仿佛要与那上天一斗,胜天半子! 公元前314年,周赧王元年,有将星坠于北方! 燕国名将将军秦朗战死于昌平城南。 短时间内燕国损失两位赫赫有名的北境大将,北境秦家损失两代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