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莱丽伽提出了一个罗彬瀚从未设想过的情况。荆璜的父母确实存在,并非遥不可及的模糊概念,而是像他自己的父母那样有名有姓,还有工作和户籍。这些突然贴到他脸上的细节反倒叫他丧失了真实感。而且他仍然记得自己的幻觉中看到的女性,形象简直像是荆璜的异性翻版。 他想向雅莱丽伽打听打听荆璜母亲那边的事,但雅莱丽伽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她告诉罗彬瀚自己在外头还有一点善后工作,而鉴于荆璜暂时丧失了意识,他们不能长久逗留在一个地方。 罗彬瀚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风紧扯呼的意图。那确实比起回答他的问题更紧急,再说关于荆璜父亲的消息也足够他消化一阵子。所以最终他还是放任雅莱丽伽离开,把这段难以置信的婚姻关系留到下一次再追问。 雅莱丽伽如风一样走出去。罗彬瀚则有点彷徨地溜到荆璜旁边,习惯性地揪了一下后者的头发,又扒开眼皮看了看。那感觉就像在摆弄一具制作精细的皮偶,让他马上就不舒服地松开了手。 身世的命题依旧困扰着他,令他想起过去荆璜住在他家里时的一些细节。比如,荆璜在梨海市所看的那些电视剧——尽管他没表现出任何赞赏意味——似乎全部都是以女性为第一角色的,里头或许还会加几个恋爱用背景板雄性,但据罗彬瀚所知那从来不是主要看点。有段时间罗彬瀚还在自己的视频网站付费账号里发现了《巴拉拉仙女堡》和《魔兵美少女》的最终集观看记录——他老妹从小学开始就不喜欢这种题材,只爱观赏健美型男明星的屁股和胸肌。 当时罗彬瀚把那归结于修真外星人对动物生活的猎奇心理,可如今他感到事实似乎不尽如此。那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荆璜的童年环境?又或者只是对生父的敌意迁怒到了所有“父亲”角色身上? 无远。罗彬瀚每想到这个词,脑袋里总是马上跳出法克的脸。他认识法克的过程和周雨有关,具体的细节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但他仍然记得那是在一家医院里。当时法克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程序员,去探望某个陷入长期昏迷的同事。 罗彬瀚已经忘了他和周雨为什么会去那家医院,但周雨似乎也认识法克那个昏迷的同事。罗彬瀚只依稀记得那人姓雷。双方在医院里偶遇,后续的故事则如做梦般荒唐离奇,他只能断续地拼起一些前因后果。但是无论如何,法克给他的印象并不糟糕。 实际上法克在跟普通人相处的态度上绝对比荆璜要好得多。他既会带着普通的百合花去探望昏睡多时的普通同事,也能正常地和罗彬瀚谈论电影或者小说。罗彬瀚不记得他怎么笑过,但也从没见他对陷阱带的原始居民们横眉冷目。走路时一直跟别人保持半米以上距离,即便没车也会严谨规矩地等待绿灯,偶尔宣布些超常的话语比如“绝不加班”。 一个友善、内向、平凡中又带着点奇特性情的光头码农,这就是被荆璜称为“0312”的法克留给罗彬瀚的印象。他实在很难把对方跟雅莱丽伽口中描述的无远星联系起来。 罗彬瀚在对法克的回忆中走出荆璜的房间,去往温室的方向。他是习惯性地去找蓝鹊,想跟她打听打听关于无远星的事,结果却扑了个空。温室里没有那个木头壳学徒,只有马林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套颇为复杂的金属仪器。 “你这是在干嘛?”
罗彬瀚问。 马林告诉他自己正在给火焰虫去毒,好继续做酿酒的原材料。罗彬瀚盯着他的脸看,估计他在身体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少喝点吧。”
他对马林说。 “干嘛这么小心?”
马林答道,“换个器官也许挺贵,但修复一点酗酒损伤又花不了多少。”
“你现在有钱?”
“写几首曲子就有了。”
马林耸耸肩,“我看这件事就挺适合写曲子的,只要别把咱们那位船长的真名透出去。”
罗彬瀚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马林指的是什么。他不清楚马林现在究竟知道多少,也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在这事儿里参与的部分,只能旁敲侧击地向马林打听经过。 “看来咱们那位船长确实有些特别。”
马林说,“我去参加了暑圣日祭典,确实是一场狂欢,但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刺激。我本以为他们会搞点末日的传统节目,比如临时婚礼、野外群媾、动物……” 正在喝果汁的罗彬瀚被呛得咳嗽起来,赶紧对马林警告道:“船上有没成年的呢,少胡说啊。”
“你在搞形式主义。”
马林满不在乎地说,“这船上不可能有真正的‘孩子’,好吧?你们他妈的是海盗,连你都揍过星际警察,没人会被几个裸体的玩意儿吓到。”
罗彬瀚承认他的说法确有道理,但仍然坚持要培养一种道德上的仪式感,并把荆璜和星期八统统划到未成年组。 他的心底仍在纠结无远问题。当马林把试做的火焰酒递过来时,罗彬瀚对他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出生就没爹没妈,那他是什么感觉?”
“你指孤儿?”
“也不全是。”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措辞,然后说:“不是那种死了父母的,而是生来就没有父母。不光他没有,周围的人都没有,他就不知道有父母这个概念存在。”
“懂了。”
马林说,“你想问公养制?那在联盟不常见,但也不算特别稀罕。圣融晶使就是那么干的。它们靠一个所谓的圣地来培养后代,然后再交给专门的教导员抚养。那肯定比碳基生物的婴儿好对付得多啦,所以通常没什么问题。它们甚至都不存在基因上的亲戚,当然也就没有父母,在我看来那对它们没啥困扰。因为它们本来就不需要嘛!你想想你也没有子宫,这不会困扰你,因为你从来就没觉得自己该有。如果你突然有了,那反倒要叫你不知所措了。”
罗彬瀚被他的比喻震住了,情不自禁地护住自己的肚皮。他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然后沉痛地问道:“那如果突然间有了呢?”
马林大吃一惊:“你有了?怎么来的?”
“我他妈说的是父母啊。如果圣融晶使突然有了一个亲爹,或者有了一个儿子,你觉得那会怎么样?”
马林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迟疑不定地说:“我想象不出来那种场面。那完全不符合它们的社会认知,它们的母语里都没有‘父亲’这个单词……那肯定会让它们很震惊,没准还会串电流。那是它们在思维紊乱时会有的表现。”
“所以,它们会对自己的这个亲人怎么看?”
马林彻底答不上来了。罗彬瀚感到心情愁闷,几口就把杯里的酒全部灌进了肚中。 “你觉得取消婚姻制会不会更好?”
他有点晕晕乎乎地问,“我没看出婚姻能让爱情更长久,也许取消了也不坏?”
“那得取决于具体情况。”
马林也有点伤感地答道,“而且你搞错了,朋友。婚姻制可不是为了爱情准备的呀。那关乎权力、地位、财产、继承……除非这些东西你都不要,或者都没有。如果没有婚姻,你母亲怎么能在离开时拿走属于她的赔偿呢?那至少会让共同利益体的背叛者付出点成本。”
罗彬瀚想了想,还是承认马林说得对。他的母亲和他本人的确都在婚姻制中获益匪浅。 “我还是搞不懂这个问题,”他继续愁闷地说,“你还记得沙斯吗?你说他的父母结婚了吗?”
“我猜没有。”
“但是我记得蜥魔对伴侣的忠贞要求很高?”
“那是对于同类,我可不保证对异类也肯定是这样。二类结合的后果通常都不怎么样。你们书架上不是摆着那本白塔法师写的大作吗?你还没读过?”
“哪本?”
罗彬瀚茫然地问。 马林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书名了。于是他跟罗彬瀚互相搀扶着走回舰桥室,去找他提过的那本书。它果然就摆在舰桥室的书架上,很早以前就已被罗彬瀚瞄到过。 罗彬瀚栽进旁边的软座里,把那本书抓到膝盖上。他以前只觉得这书标题奇长,而如今才注意到它的封皮到底画着什么:正面是沙漠和天空,反面则是幽黑的深海。 他打开了《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中的异同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