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总和康有才走进大堂，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谈论着他们的百年大计，眼睛不时往大门方向瞟上一两眼。欧阳秋歌四人径直往门外走。刚到门前，听到门外传来阵阵夹杂着兴奋的喧闹声。很显然，门外有心绪躁动的一群人正打算涌进极乐门。领头的一人先进来，他右手举着一支白底黑字的旗子，神采飞扬。“这不是卷毛吗？”

欧阳秋歌眼尖，第一个认出来：卷毛头上的卷毛经过一番适当打理显得更有特色，他整个人看上去信心十足，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一群中年男男女女，戴着清一色的红色旅游帽，跟在他后面，东张西望，鱼贯而入。陶弥渡看了一眼卷毛手上的白旗，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龙潭盛世看房团。范晓春也看到了卷毛，卷毛往范晓春这边看过来，四目相触，两人顿时生出一种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大家都是朋友，很自然地围拢在一起。看着范晓春一身晚礼服正装，卷毛高兴地给范晓春打招呼：“范总，你是一天比一天精神，一天比一天漂亮。”

“都快半老徐娘啦……”范晓春问卷毛：“听说你跳槽了？找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大草原！”

“哈哈，像草原的一只野狼……”卷毛笑道：“我现在在卖房子！范总，要不要来几套？”

范晓春说：“现在资金紧张，你多帮忙介绍点演艺项目，有钱了肯定找你买房。”

大家聚在一起叨叨几句，嘘寒问暖，通报近况。……忽然，后面传来吵闹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两个门童和一个带着旅游帽的团友正在对峙。那团友衣衫极为随意，一件白T恤几乎猜不出原色。裤腿卷起来，一边高，一边低，打扮得像工地上的工友。他手上提一个很旧的皮箱，脚趿一双人字拖鞋，人很壮实，一身黝黑的腱子肉跟千里马似的。估计是整天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弄的。门童说他衣冠不整，拦住死活不让进。那团友也来了劲，你这大门朝外开，风能进、雨能进、天王老子能进，我就不能进？于是三人就这么耗上了，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卷毛看在眼里，便过去解围。但门童担心自己的职位，认死理，还是不让进。欧阳秋歌过来帮忙劝阻，那团友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但欧阳秋歌并不打算直接放他进去，因此也起不了太大作用。这难题似乎无解。施总在远处好像看到了问题，走过来，问明情况。门童很有道理，施总也不好坏了规矩，于是便跟这位团友说：“这位朋友，这样，我给你找双皮鞋穿上。你穿多大码的鞋？”

对于施总的提议，这位团友并不买账：“老子是打鱼的，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平常天天光脚板，什么多大码？我根本没穿过有码数的鞋！”

施总仔细看去：这人脚板很大，像两只吸盘一般，牢牢粘在人字拖鞋上。他脚底下全是厚厚的老茧，估计上刀山下火海都有没太大问题。欧阳秋歌也不多话，看了两眼这人的脚，给他找鞋去了。“我清楚，你是打鱼的，光着脚才能牢牢抓住船板。 ”施总耐着性子劝导：“但这酒店里都是地毯和地砖，相信我，用不着光脚板，你穿上鞋子，也能把地抓牢。”

“你没看到，我穿着拖鞋？”

这人反问道。施总看到他两个脚趾头牢牢夹住拖鞋的立柱，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放。陶弥渡心想：打鱼的人是不是脚趾总要抓住点什么心里才踏实？他们太渴望陆地了，陆地才是他们的根。或许房子也是。在酒店规矩的原则问题上，施总并未松口：“你闯过海，抢过滩，见多识广，肯定不会在乎穿的是拖鞋还是皮鞋。但我们在乎！”

趁欧阳秋歌去找鞋的功夫，施总跟这人闲聊起来：“从你这脚板的长相就能看出，打鱼你绝对是把好手！”

团友听他提到打鱼，也来了劲，卖起关子：“你说对了，普通人用手抓鱼，鱼滑溜溜的，抓不住，一上手就滑走；你看我这手，”团友张开他那满是老茧粗粝的大手，“我抓鱼，鱼就滑不走！”

施总继续跟他闲聊：“我也和朋友去钓过鱼，坐上大半天，鱼就是不咬我的钩。我即使在鱼钩上挂山珍海味也不管用；我的朋友手抖一抖，就能上一条鱼，看得我眼热。我很不解，他钩上也没挂什么特别的，只有一星半点黑得像鸟屎一样的东西……这世界真的要讲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终于，欧阳秋歌找来一双皮鞋，长度正好。但那团友将脚伸进去一试，穿不上，就像往冰箱里塞进一头大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只好作罢。他的脚实在太大，横着长的，估计市面上出售的鞋子，都没有哪双适合他穿。施总无奈只好破例，写了张字条，特批这位团友，允许穿他的人字拖在极乐门酒店里活动。……施总和卷毛要安排他们的看房团。范晓春两人和陶弥渡也离开极乐门，欧阳秋歌送他们出去。一出大门，范晓春便小声说：“现在还有看房团，真是稀奇。海南满地都是烂尾楼，丢荒废弃的不知有多少，好多被当地农民用来作鸡舍猪栏。”

欧阳秋歌有不同的想法：“他们可能看好特区未来的发展。”

“特区也有烂尾楼……”范晓春说：“如果是贷款买房，风险更大，现在银行定期利息每年百分之十，前几年更高，普通工薪阶层每月光还银行利息就喘不过气来。”

“不去想这个事了，反正现在也没钱买。”

欧阳秋歌提议道：“要不我请大家一起到附近咖啡厅喝杯咖啡？”

范晓春推辞道：“谢谢了！我晚上喝咖啡睡不好觉，第二天没精神。改天我请大家吃海鲜大餐。”

范晓春、凯利和欧阳秋歌道别，感谢她的音乐会赠票。欧阳秋歌和陶弥渡还有些话要说，他们站在极乐门外的一处空地上。今晚的夜空布满彩云，既看不到月光也看不到星光。欧阳秋歌问陶弥渡：“小陶，你有没想过我们俩的未来？”

陶弥渡把欧阳秋歌的手牵过来，说：“这是我往前冲的动力来源，我时刻都记挂在心上！”

也许是被刚才的看房团撞了一下腰，欧阳秋歌语气温和，跟陶弥渡说出她心中所想：“如果我们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很难在这落地生根。”

陶弥渡想了一下，信心十足地说：“相信明年我们就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打算把花茉莉租的那套房子，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买下来。”

“但愿能梦想成真！”

欧阳秋歌情绪并不高。她双手圈住陶弥渡的脖子，陶弥渡揽住她的腰。夏花的香味在夜空里飘散，忽明忽暗的街灯像惺忪的睡眼。欧阳秋歌帮陶弥渡拦了辆出租车，载着陶弥渡一人，独自回盛富花园。……风吹云散，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闹钟变着法子在床头柜上闹个不停，陶弥渡被闹醒了。他将眼皮撑开往床头柜看去：床头柜摆着欧阳秋歌的照片，她在照片里正妩媚地朝他微笑。这让陶弥渡既感温暖又体会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床头柜上还放着新买的寻呼机。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将传呼机摸过来，凑到眼前查看。寻呼机已被设成静音。我的天！陶弥渡一激灵：半小时前，欧阳秋歌居然接连给他打了两个传呼，一个都没接到。他明白，欧阳秋歌这么早呼他，而且连呼两次，一定有紧要事情。陶弥渡赶紧起床，像一阵疾风。他迅速穿好衣服，用水往脸上抹两把，用牙刷在嘴里胡乱捣鼓几下，夹上公文包，撞上门，快步走下楼梯。他到楼下小店给欧阳秋歌复机，连拨几次都没人接。估计欧阳秋歌和戴玲早已离开宿舍。陶弥渡只好反过来呼欧阳秋歌。但等了好一会，没回话；再呼，还是没回！陶弥渡想想今天还有很多事情，只好作罢。路旁的树叶闪着绿光，明媚动人。鸣蝉恬燥地欢唱着，唱得陶弥渡有些心烦意乱。他决定先到新公司，把今天计划的事情处理完。跟随早晨上班的人流，陶弥渡打车穿街过巷，但凡遇上堵车、遇上红灯，看到车没动而计价表还在不停地跳动，他心里就着急；他看着那些小钱不停地哗哗往外流，心痛不已。这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每分每秒都是钱。特别是公司还没有入账的时候，这种体会尤为深刻。陶弥渡坐电梯上到公司，公司的卷闸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办公室转让”的告示像伤疤一样贴在门上，仿佛在向他示威。陶弥渡一把将字条扯下来撕了。像打开一个月光宝盒，陶弥渡将卷闸门打开，将门抬起推到顶端。卷闸门里别有洞天：两扇玻璃门的把手被一把U型锁锁住了。打开锁，将玻璃门推开，一个小型前台与大门正对着。前台只能坐一个人。前台后面的墙面上，有明显的印记，显然是抠掉原公司名称后留下的，就像沙滩上古铜色皮肤的时尚女郎除去比基尼后身上出现的雪白印记。他觉得这前台台面应该积满了难以察觉的灰尘，便拿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但令他意外的是：台面上没什么灰尘。陶弥渡不禁感叹：太快了！他们真的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逃跑。陶弥渡盘算着要找个漂亮的小姐在这前台坐阵，这既是公司的脸面，也是公司的态度。他在心里逗趣般将韩冰冰、范晓春、戴玲、欧阳秋歌、轮番放到这个位置，感觉一下谁更适合。经过充分比较，最后他发现：欧阳秋歌坐这个位置是上上之选。当然，她们每一个都不可能坐这里，要坐也坐总经理办公室。特别欧阳秋歌就更不可能了，有情可以喝水饱，但不应该呆在同一家公司，那样绝对会坏事，会公事私事混淆不清，公报私仇，循私废公，那公司离完蛋就不远了。不过在遥远的未来，找个像欧阳秋歌类似的前台小姐还是有可能的。但目前仅是想想而已，公司创业期间，一个人要顶几个人用，其他都是矫情。从前台右侧往里走，有两间独立办公室：一间经理办公室，一间财务室。办公室门上的标牌仍然保留完好。中心是个小型办公区，有十来个办公位。走进经理办公室，看到宣传彩页被扔得满地都是，像一群仓皇溃败的逃兵留下的痕迹。墙上挂着一幅意气用事有些娘娘腔的书法：爱拼才会赢。显然是因为跑得太快也来不及拿走。陶弥渡想：如果是我，一定要有尊严地离开。收拾得整整齐齐，擦拭干净，以便以后再来。办公区的桌面上，各种废弃文件随处乱扔，一片狼藉。估计是管理者带头逃跑的结果。几个垃圾桶堆得满满，里面几乎全是方便面的袋子，这让陶弥渡陷入沉思：我相信这些人已经够拼了，不过如果方向错了的话，运气不是朋友，时间也不是朋友，怎么拼都没有效果；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这群人只是像演戏一样装出个拼的样子，欺骗自己，欺骗别人，那就更可笑了。陶弥渡觉得，原公司能保留下来的东西尽量保留，利用起来，要最大限度地节约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陶弥渡请来几个大厦的保洁员，帮忙收拾清理。经过一番富有成效的折腾，一个焕然一新的办公室终于初露峥嵘。陶弥渡在公司附近找了一个做广告牌的门店，想订做公司招牌，做几个艺术字，把公司名称打出来，挂在前台后面的背景墙上。陶弥渡觉得这件事最重要，就好比举起一面战旗，大家在这面旗帜的指引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他跟那家门店谈了规格要求，问了每个字的价钱，讨价还价。不过老板就是不愿降价。经过陶弥渡一番软磨硬泡，老板才答应给九点八折，这跟没折也没啥区别。前天在华强北遇到的那位念英语的帅小伙准时找上门来应聘。他西装革履，新理的短发干净利落，拿个公文包，人显得很精神。这让陶弥渡一眼看上去便觉得特别满意。帅小伙将他的身份证、边防证、暂住证、毕业证、英语六级证书、设计类的获奖证书、简历等等全都一股脑儿掏出来。陶弥渡逐一查验，如获至宝。帅小伙名字叫蒲耀飞，学工业设计的。在深圳干过各种各样的杂活，职业经历特别丰富。陶弥渡问了蒲耀飞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是营销？”

这个问题太广泛了，任何人都可以根据他的理解随意发挥，讲上十天半月没问题。蒲耀飞的回答却特别简单：“为客户提供价值，为公司带来利润。”

陶弥渡点头道：“我同意你的说法，特别是为客户提供价值很重要。”

陶弥渡给蒲耀飞开的工资要比平均工资高一点，包住宿，并许诺干好有奖励。蒲耀飞也觉得满意。陶弥渡唯一担心的是蒲耀飞是否值得信赖，有没有责任心。于是决定对蒲耀飞做最后一项测试：让蒲耀飞到附近做招牌的门店按自己预先问过的规格做公司名称艺术字。不一会，蒲耀飞回来了。他谈的价钱居然是陶弥渡预先了解价格的九折。陶弥渡觉得不可思议。或许老板觉得蒲耀飞比较专业，懂行，才给了他这个折扣。陶弥渡决定当场录用蒲耀飞，公司证照下来就立即跟他签聘用合同。陶弥渡还把这几天的要做的事情分出一部分让蒲耀飞去完成。……快到中午时分，欧阳秋歌再次打陶弥渡的传呼。陶弥渡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上到楼下找电话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