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桑跑得急,身上的围裙没来得及摘下来,身上手上脸上都还残留着面粉。 她紧紧拽着远扬的胳膊,手指用力地指关节都发白,浑身轻颤,眼睛明明盯着远扬,却没有焦距。 “我外婆不见了。”
她重复着这句话,半点都没有平时冷静自制的样子。 “你慢慢说。”
远扬的胳膊被抓得生疼,把绮桑往路边拉了一点,“什么时候不见的?”
“早上……”绮桑呢喃着,“不对,应该是中午……” 远扬没插话,让她自己一边回想一边冷静下来。 “我早上四点去菜场买菜的时候还带着我外婆。”
绮桑终于可以说出完整的话,“六点半的时候吃完药,我把她送到陈阿姨那里,那时候人还是很正常的。”
“平时一点左右陈阿姨会把外婆带到店里来,但是今天一直到两点也没来,所以我关了店去找,看到陈阿姨正在满大街地找我外婆。”
“陈阿姨说……”绮桑停顿了一下,组织了语言,“她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吃完饭打算把外婆送到店里来,来的路上我外婆一直嚷着要吃糖,她被烦得不行就去小店里买了两颗糖,买完一回头外婆就不见了。”
绮桑看着远扬:“我外婆平时不吃糖,但是陈阿姨肯定也没说谎。”
她没说她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但是这结论出来后,她就冷静下来了,呼吸也逐渐平缓了。 “我想报案。”
绮桑说,“我外婆是故意支开陈阿姨走的,她那时候应该是清醒的。”
她又恢复了平时比别人慢一拍的语调,掐着远扬胳膊的手也松了下来。 再后来的的报案过程,绮桑看起来就像是个没有太多情绪的假人。 她非常有条理,每句话之前都带上了时间。 十二点半她外婆在小店门口走失后,陈阿姨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绮桑找到她。 事后绮桑让陈阿姨先回家,她自己去了她外婆可能会去的一些地方,这些地方她都记得特别清楚,去那些地方的顺序,时间。 直到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没有找到,她才跑过来打算报警。 远扬合上了记录的本子,看着绮桑。 办事大厅里人来人往,有打架斗殴的人被抓到局里肾上腺素还没完全消失,问话的时候会冷不丁地站起来大声骂娘,连远扬偶尔都会被吓一激灵,但是绮桑像是听不到一样,纹丝不动。 远扬斟酌着,把那本记录的本子推到桌边,问绮桑:“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我不记录,所以你也不用那么紧绷。”
绮桑点头:“好。”
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零星的面粉痕迹被她擦汗的时候擦的一道一道的,很狼狈,但是很镇定。 远扬又开始读不出她眼底的情绪了,明明关系缓和之后,远扬就已经觉得绮桑只是个情绪不外露的正常人罢了。 她外婆走失,她好像退回到原点,又开始防备所有人。 “我觉得你在说完你外婆不吃糖陈阿姨也没说谎之后,突然就不慌张了。”
远扬说,“为什么?”
他一点迂回都没有,直接就问了。 “从陈阿姨家到美心小吃店会经过七个代销店,其中还包括了嘉嘉开的代销店。”
绮桑说,“我外婆吵着要吃糖的那家店,是唯一一家在三岔路口开的代销店,那个地方人流量大,逃跑概率最高。”
“她有老年痴呆,很多时候都会像个孩子,突然想要点什么如果不给她就会哭闹,所以我给她缝了个随身的小包,里面装了所有我能想出来的她会突然要的东西。”
“唯独没有糖,因为她根本不吃糖。”
“所以我觉得,她走的时候是清醒的。她昨天刚换了新药,效果很好,昨天和今天的状态基本都是清醒的。”
绮桑说,“而且,她身上带了食物、药、还有钱,如果是清醒的状态,只要尽快找到,应该就没有太大危险。”
“所以我冷静下来,提供所有信息,希望能尽快找到她。”
绮桑看着远扬。 黑漆漆的眼瞳仍然没有情绪,但是却十分坦然。 远扬不自在的干咳一声,喝了口水。 “我知道你一直在审视我。”
绮桑居然继续说了下去,“觉得我对于事情的反应过于冷静,所以在审视我。”
…… 远扬呛着了。 “但是,冷静,才能解决问题。”
绮桑维持着她惯有的慢悠悠的语调,“我只希望能解决问题。”
远扬好不容易从呛咳中缓过神,深深地看了眼坐在他面前的姑娘,不自觉挺直腰杆:“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我们会尽力去找的。”
“后面如果还想起什么其他的线索,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
远扬顿了顿,说,“还有,抱歉。”
他长得凶,正经的时候看起来更凶,凶神恶煞的连路过他们这边的同事都要多看他好几眼。 绮桑却笑了,难得进了眼底的笑。 远扬又一次非常不合时宜地,发现绮桑可能确实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哪怕此刻头发蓬乱脸上脏污。 *** 康平安直到晚上九点多才看到号称要给他带晚饭的远扬,空着手来的。 康平安:“?”
“沈哥他们和三队两个新来的都去找绮桑外婆了。”
远扬交代完前因后果,飞快削完一个苹果,很有良心地塞到康平安嘴里,“我一会也要出去找,守你这边的事情暂时交给小殷。”
“哪个小殷?”
康平安呆滞。 “我们楼里看门那个。”
远扬说,指了指门外腼腆的小伙子,“局里严打,真没人了,你当时要是没被捅一刀现在还能算个劳动力。”
康平安:“…………” 他躺平,把被子拉到下巴下面,看着天花板,冲天花板挥挥手:“你去找吧。”
“枫城不大,你们四个人一个晚上要是找不到老太太,也可以回家啃脚趾头了。”
康平安斜眼看着远扬。 “别让我鄙视你。”
他说完,很祥和地闭上了眼。 其实直到这一刻,他们都不是特别焦心。 4月30日,过了清明,枫城的晚上没有那么湿冷了,就像康平安说的那样,枫城弹丸之地,几乎每条街道都有巡逻的警察,找一个行动不是特别方便的老太太,应该不太难。 毕竟以老太太的身体,一个人也不可能跑得太远。 大家都以为,一个晚上,足够找到绮桑外婆了。 但是并没有。 第二天一早,远扬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宁家巷82号门前,看着和昨天一模一样打扮的绮桑骑着车无言地停在他面前。 “抱歉。”
远扬说,“我们今天会继续找的。”
这事邪门。 绮桑外婆当时穿着一件枣红色的两用衫,绮桑怕她走失,给她缝在腰间的包是桔黄色的,这个配色,人群里不算不显眼,远扬他们昨天从绮桑提供的路线一路问下去,一开始是有线索的,绮桑外婆摆脱了陈阿姨之后是往码头方向走的。 但是之后,绮桑外婆就消失了。 突然就找不到了。 月底码头人多,本来应该最容易问出点什么的地方,却奇怪得什么都问不出来,没有人见过穿着枣红色两用衫腰间挎着橘色包的老太太,甚至没有人见过老太太。 晚上起了雾,沈强跑遍了市里所有桥洞和流浪汉聚集的地点,远扬则把绮桑说的老太太可能会去的地方又捋了一次,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一个患有老年痴呆,腿脚不算便利,身体也不太好的近七旬的老太,失踪了几个小时后外孙女就已经报案了,报案信息详实,提供了所有线索,在这样几乎能马上找到人的情况下,绮桑外婆就这样消失了。 人间蒸发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同样找了一夜的绮桑把自行车停靠在门边,问远扬:“吃过早饭了吗?”
声音沙哑。 远扬下意识摇头,尽管尽力了,但是这个结果让他都有点不敢看绮桑的眼睛。 “你等我一下。”
绮桑说,“我给你拿点吃的,找人需要力气。”
她推开门,打算去厨房里拿点吃的给远扬,顺便她也吃一点。外婆还没找到,她还不能垮。 宁家巷82号就像康平安之前说的那样,有一个很大的天井,远扬站在门外隐约地看到天井里摆着的绿植,看起来疏于打理的样子,都蔫头巴脑的。 绮桑踏进门槛的同时,天井西边的房门就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看到绮桑,一愣:“嘉嘉没跟你一起回来?”
绮桑也一愣,摇头:“没有。”
远扬注意到绮桑的态度,非常疏离,几乎就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绮桑跟他说话的状态。 远扬抬眉看着那个中年男人。 很普通的一个人,说话带着浓重的枫城口音,看起来老实巴交,和康平安形容的那个泼皮抠门死老头的形象不太符合。 “那她去哪了?”
那中年男人皱眉,“一个晚上没回来了,昨天下午开始店门就关了,给她打传呼她也不回!”
绮桑进厨房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嘉嘉昨天晚上没回来?”
“没回!”
男人语气不太好,“我开了一晚上的廊灯,不回来也不说一声,浪费电!”
远扬抬头,确实,天井旁边有一盏灯亮着,那男人一边嘀咕一边关了灯。 “店也没开?”
绮桑又问。 “没呢,一点交代都没有!”
男人嘀咕着,拿了脸盆打算打水洗漱,搪瓷脸盆,叮零哐啷的。 绮桑站在原地眉头,皱着眉。 倒是那个男人,自顾自地刷牙洗脸,抬头看到远扬正想问点什么,目光却突然一顿:“那是不是嘉嘉的传呼机?”
82号门内角落里躺着一个枚红色的长方形小东西。 男人走进,捡起来,不太确定的问绮桑:“这是不是她的?”
绮桑接过传呼机,枚红色的,上面贴了刘德华的贴纸,写着追风少年四个字,中二又活泼。 已经没电了,摁了两下都没有反应。 “是她的。”
绮桑拧起眉,和远扬对视。 一阵风吹过。 远扬莫名的浑身汗毛直立,像是动物提前预知到了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