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很亢奋,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会有些好奇和刺激带来的隐秘兴奋,好像这样超出常规的残忍的事可以让他们暂时脱离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但是老陈走后的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其实除了时间巧合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本书和顾嘉嘉的案子有关,这第二本手写书和第一本一样仍然是一个变态的自我意|淫,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是污秽不堪的东西,剩下的百分之十有一大半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无病呻|吟,除了结尾那骇人的六个字外,其他的都没什么价值。 但是沈强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能把这本书当成巧合。 所以远扬一度已经放弃的寻找猥琐写书人的工作又一次被提上日程,这一次不再只是沈强拿来糊弄姐夫的私事,而是变成了顾嘉嘉死亡这个谜团里牵扯缠绕的另一条线。 *** 绮红霞醒了。 在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医生连下两张病危通知单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但是本来就已经老年痴呆的她经过了这次事情,身心都垮了,醒了以后说不出话也认不出人,只是张着嘴木然地看着赶过来的沈强他们,嘴角流着涎水,啊啊地发着无意义的声音。 医生说,绮红霞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以枫城目前的医疗水平,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就已经是极限了。 绮桑两天时间就拿到了巨额的医药费清单,医生并没有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外婆已经是强弩之末,能不能撑过枫城今年的初夏都难说。 绮桑仍然很沉默,平静地沉默,看不出情绪,甚至看不出悲伤。 沈强和康平安坐了一会就走了,留下跟绮桑这条线的远扬,远扬送走了这两人就坐在病房走廊的凳子上,双手环胸一脸严肃地看着住院部来来往往的人。 长得凶,鞋子又脏兮兮,坐在走廊里路过的护士来来回回地扫了他好几眼,要不是一开始沈强给他们看过警察证,护士早就喊人过来赶人了。 绮桑拿着热水壶出来打水看了他一眼,打完水回病房又看了他一眼。 半个小时后,她和一直以来照顾她外婆的陈阿姨交代了两句,拿着远扬之前给她买的那个保温杯和一个随身包走了出来。 “走吧。”
她说,把手里没拆封的保温杯递还给他,“这个用不上,谢谢你。”
还是慢吞吞的语调。 远扬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站起身,起身后接过那个保温杯,随手塞在自己屁股后头的裤兜里。 保温杯的包装盒是枚红色的,塞在裤兜里露出了一半,鼓鼓囊囊,显眼又滑稽。 绮桑盯着远扬屁股那半截枚红色,跟着远扬出了医院住院大厅。 “我不能走太远。”
绮桑说,“去对面公园吧。”
远扬屁股上的枚红色拐了个弯,穿过马路去了对面公园。 公园要收门票,成人一毛五小孩五分,远扬掏出三毛钱,把那两张一会得回去报销的门票又随手塞进了屁股兜里,还是放保温杯的那个裤兜,枚红色盒子下面又凸起一块。 走进公园门后,门口有个卖热玉米鸡蛋的摊子,摆摊的是个残疾人,贴着滚烫的锅子瘫坐着,五月初的宜人天气,热出了一身汗。 远扬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摊子上买了两根玉米,前兜的零钱不够了,他的手又非常顺手地伸到那个屁股后头的兜里,这次掏出来的除了零钱,还有他一路上心不在焉塞进去的杯子门票以及一堆钢镚和纸片。 热热闹闹的撒了一地。 尤其是那个杯子,纸盒是长方形的,摔到地上居然弹了两下,哐哐得都能听到里面保温杯内胆变成渣渣的声音。 绮桑也蹲在地上帮他捡东西,和他埋头一股脑捡起来的风格不一样,绮桑捡得慢条斯理,每个放手上的东西都用随身手帕擦了一下才捏着,最后她捡了一张公园门票,几张报纸碎片和几个钢镚,包在手帕里递给了远扬。 远扬正把那个碎掉的保温杯丢到垃圾桶里,接过绮桑的手帕就顺手又塞回到原来的屁股兜,这次包括她递过去的淡蓝色的手帕。 绮桑:“……” 远扬也看到了那条手帕,扯起嘴角笑:“手帕回头我洗干净还给你。”
绮桑没点头也没摇头,仍然维持着半米距离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拎着放玉米的食品袋,裤兜鼓鼓囊囊地走在前头。 只是因为这个小插曲一打岔,气氛到底没那么窒息了,绮桑甚至多看了远扬的屁股好几眼,对他屁股兜到底有多大这件事产生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好奇。 公园里人不多,春暖花开的季节,一男一女来公园的基本都是来恋爱的,好几对小情侣都在偏僻的角落你侬我侬。 远扬把本来想去人少角落聊的念头掐了,选了个公园正中间花坛旁边的长凳,阳光直射,光明磊落。 绮桑对远扬这些心理活动毫不关心,她安静地坐到远扬指定长椅上,仰头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 天气真奇怪,前天晚上的雨像是天上漏了个大洞一样往下掉,今天天上却一片云都没有,阳光肆无忌惮毫无遮挡。 那个噩梦般的晚上,被晒得仿佛是一场梦,而她的外婆,延续了那场噩梦,躺在了照不到阳光的病床上。 远扬低头从食品袋里拿出一根热气腾腾的玉米,外面的玉米皮黏着灰,应该是他刚才捡东西的时候蹭上去的,他想到绮桑干净的手帕,想了想又把玉米塞回到食品袋里,晚点带回去给家里老头子吃。 没了玉米做缓冲,他清清嗓子,从另一个屁股兜里拿出一本小本子,索性直接就开口问了:“五月三日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你都在做什么?”
脸上很少会有微表情的绮桑因为这个问题眉心轻轻地皱了一下,但她也没犹豫,回答:“我在郊区枫城墓园,顾嘉嘉的奶奶葬在那里。”
远扬:“有人证明吗?”
“我一个人去的。”
绮桑语速仍然是平时的速度,“不过进墓园的时候,墓园门口守门的应该看到我了。”
“那天下午守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秃顶,穿着蓝色夹克,手里的保温杯是黑色的,有点旧。”
没有人能证明她那天下午是不是去了墓园,她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做了反证。 远扬记下了她说的细节,继续问:“能说一下你五月三日一整天的行程吗?详细一点的。”
“我外婆失踪后我一直在找她,五月三日一早我去了她年轻的时候常去的布厂,就是宁家巷前面的那个人民纺织厂,那个地方解放前是个手工造布坊。”
“也是我一个人去的,不过我当时拿着外婆的照片问了好几个纺织女工,她们应该还能记得我。”
“中午我回了一趟美心,我的积蓄不多,大部分钱都拿来开店了,这几天开不了店但还是会有些老街坊订的馄饨饺子外带的收入,送完这些外带,我就去了墓园。”
“从墓园回来之后听到码头仓库起火了,我就过去了。”
“再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绮桑几乎是在娓娓道来,很详细很合作,说的时候一直抬头眯眼看着太阳。 她皮肤很白,在阳光下脸上的绒毛细碎地闪着柔和的光。 远扬低头,他这本本子是日常问询证人用的,除了绮桑这一页密密麻麻,其他的都记得乱七八糟,普通人没人会像绮桑这样镇定,没有人会在外婆病危好友被杀的前提下,如此条理清晰。 “你有没有见过我爸爸?”
远扬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绮桑侧头看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摇摇头回答:“没有。”
“你跟我爸很像。”
远扬说得更加没头没脑,“我爷爷奶奶是前后脚走的,一个星期之内,急病,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是独子,办葬礼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后来也没有,一直都没有。”
“我考上警校也是因为他。”
远扬没管绮桑木然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从小就特别擅长打架,长得也招人打,所以初中那会差点被人拉去混帮派。”
“那帮人在学校门口堵我被我翻墙跑了,又跑我家去堵。”
“结果我爸拿了菜刀一声不吭的冲出去见人就砍。”
远扬笑了笑,“不是吓人的那种,是真砍。”
“门口那个拉着我的人手臂大腿加起来一共缝了十几针,其他几个看到这阵仗吓傻了,说实在的,我也吓傻了。”
“幸好那几个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没敢报警,事后我怕那些人报复,直接报考了警校。”
远扬看着绮桑笑:“所以你这样性格的人,我熟。”
绮桑一直木着脸,看着远扬冲她笑的欠揍样子,第一次别开了脸。 “读警校有心理课,你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教科书上大概有三分之一那么多,有天生的也有后天遇到事情形成的。”
“不过天生得少,你和我爸,都没有天生这种性格的人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明显特征,所以应该都是后天遇到事情形成的。”
“我爸……”远扬笑笑,“命苦了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娶到我妈,结果我妈为了给他生个孩子,直接人就没了。我爷爷说,我爸从那次哭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手指头被机器切掉两个都没哭过。”
“能变成这样的,遇到的事都不会小,咱们俩的交情,也就是小吃店给我打个折的交情,私人事情我不会多问。”
“你这里比我聪明多了,有些事你也没遮掩过。”
远扬指指脑袋,“我知道你不信任警察,我也知道你心里藏着不少事,今天这份问询记录,除了不在场证明之外,其他的都得发散了问,问出来的答案你会隐瞒多少公开多少,你自己心里肯定有杆秤。”
“但是我们警察呢,办案也不是百分之百信任证人的话的,我们断案,需要证据。”
“所以我接下来的问题,你可以不用像不在场证明那样,说得那么条理清楚。”
“我们有我们的判断,我脑子再笨,也不需要证人来帮我们梳理因果。”
他不指望绮桑会配合地有什么说什么,但是他也同样不需要绮桑把问题嚼碎了分析好了再吐给他。 阳光下,绮桑的眼睫毛在她的眼底投下了一片阴影,远扬却看到那黑漆漆的眼瞳似乎亮了下。 很短暂地一下。 “你问吧。”
绮桑不再盯着他,“有遗漏的,我会补充。”
这个小警察,一点都不笨。 这确实让她意外,但是也只是意外了那么一下。 路,终归还是得自己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