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确诊得老年痴呆症之前,就出现过偶尔把我认成别人的情况。”
绮桑继续娓娓道来,对于沈强挖了个坑让她往下跳的事情不气不恼,语气里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得了老年痴呆症后,这种情况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绮红霞会把绮桑当成朱雁,当成她以前戏台班子里一起唱戏的朋友,甚至有时候,会把她当成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女儿。 这让聪明的绮桑最终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 她知道了她外婆最大的愿望和遗憾,她开始帮她外婆寻找她的女儿。 那其实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情,这几十年经历了太多动荡,宁家巷还在,宁家人却早已消失无踪,更别提一个刚出生不满一个月的女婴。 那位宁公子在那个时候带走绮红霞的孩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带回宁家作为宁家的后代,二是卖了。 绮桑的直觉,那时候家道中落的宁公子选择的应该是第二个。 因为那是个女儿,因为他那时候缺钱,卖孩子的钱可以用来赌博,也可以用来逃命。 再后来,七八个月前,绮桑看到了一则新闻。 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社会版头条,说公安机关破获了一起重大人口拐卖案,涉案人员或涉及全国。 那个新闻里,提到了枫城。 提到了这个人口贩卖团伙做的都是祖传买卖,上百年来一代一代地作恶无数。 那个新闻里,提到了枫城宁家人。 人口贩卖,是宁家最早的发家生意。 这是她离那个过去的故事最近的一次,也就是那一天,文市的医生告诉绮桑,绮红霞病情恶化得很快,很有可能半年内就会进入到最后阶段。 医生说,绮红霞清醒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绮桑用最短的时间结束了文市的一切,寒冬腊月里带着她外婆来到了枫城。 和之前康平安听到的传说不一样,绮桑住进82号并没有和顾力勤发生什么冲突,她交了房租。 一口气交了一年。 只是顾力勤收了钱以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别人说绮红霞是回来抢房子的,他就一边收着钱一边叫屈,于是,这事就传成了康平安听到的版本,说绮桑拿捏了顾力勤的把柄。 不过绮桑没空理这些谣言,绮红霞回到枫城以后,可能是因为环境熟悉,健康情况比在文市的时候还要好一点,很多时候居然能叫得出绮桑的名字。 这让绮桑很开心。 绮红霞很喜欢住在82号,顾力勤不是个孝子,但是顾嘉嘉很孝顺朱雁,所以朱雁的遗物都被顾嘉嘉保存得很好,绮红霞那段时间有很多时候,都是抱着朱雁的遗物睡着的。 朱雁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她脸上有块斑,性格古怪,平日里就不爱和人多交流,留下来的最多的就是给顾嘉嘉做得一些手工,小时候穿的虎头鞋,稍微大一点给她做的手帕,还有一套龙凤枕套,说是等顾嘉嘉嫁人以后做嫁妆的。 那套龙凤枕套里面包了个很小的布包,布包里头放了一块发黄的棉布,棉布的角落绣了一朵小花。 顾嘉嘉不知道这是什么,她说她奶奶留下来的东西,值钱的都被顾力勤卖掉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 可绮红霞认识这块棉布,抱着它哭了一晚上。 这是她生女儿的时候,给女儿买来做纱布衣的棉布,当时怕新布太硬,她买来以后晒洗了好多次。 这是朱雁留下来的遗物里唯一一件和绮红霞相关的东西,绮桑也拿来研究了半天。 棉布很皱,像是被团成一团塞在布包里的,经年累月后很多折痕都变成了棉布上擀不平的皱纹。这点让绮桑很想不通——既然是存放了那么久的东西,为什么要用这样粗暴的存放方法? 所以她把棉布整块展开,压平,一览无余之后,棉布上的痕迹就变得更加奇怪了。 被粗暴揉成团的痕迹下面,还有几条特别清晰的折叠痕迹,绮桑按照这个痕迹把棉布折叠,看起来像是个布袋。 顾嘉嘉探过来一颗红彤彤的脑袋,满脸惊奇:“哇。”
她完全不记得她奶奶用这块棉布保存过什么东西了。 “可能是金子吧,肯定被家里老头子拿出去卖掉了。”
顾嘉嘉最后下结论。 一开始,绮桑并不特别喜欢顾嘉嘉。 她没打算在枫城长住,带绮红霞回来只是为了让她落叶归根,她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找宁家人身上,她想要知道绮红霞女儿的去向。 顾嘉嘉太活泼,特别容易相信人,她根本不知道绮红霞是谁,只是听说是她奶奶的好朋友,立刻就黏了上来。 天真乐观得一点都不像是顾力勤这种人养大的孩子。 所以绮桑对顾嘉嘉的示好都挺敷衍,可可能是因为顾嘉嘉没什么朋友,她误解了绮桑的敷衍,对绮桑非常亲密。 她说她有点闹不清她的男朋友在干什么,说了去赌博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他。 绮桑心想,不去赌博难道不好吗? 她又说她男朋友认识的人真多,平时送给她的那些护肤品都是外国人用的,特别贵。她说她男朋友真的挺好的,但就是脾气不好爱打人。 绮桑心想,你不用那些护肤品也可以的,你应该离开打你的人。 顾嘉嘉有很多话,绮桑有很多心想,但是都从来没有说出口。 直到有一天,顾嘉嘉伤痕累累地和绮桑说,她想和廖临水分手。 绮桑看着顾嘉嘉身上的伤痕,终于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她说她来帮她。 两人终于变得亲密。 顾嘉嘉对人好起来掏心掏肺,她发现绮桑喜欢在码头附近那些蜘蛛网一样的巷子里乱转,怕她迷路,偷偷摸摸给她一本小册子。 “这是他叮嘱我千万不能给人看的东西。”
顾嘉嘉在自己家里做贼一样地压低声音,“他说这是他家里发明的路标,你按照这个背,就不会在那里迷路了。”
“很管用的。”
顾嘉嘉强烈推荐,“我小时候在那边迷路差点被人用麻布袋装起来卖掉,他是听说了这件事才把这个小册子给我的。”
“他刚谈恋爱的时候,对我可好了,那时候给我的都是好东西。”
她说的他是指廖临水。 绮桑拿过了小册子,发现了廖临水的秘密。 她之前为了寻找绮红霞的女儿,密切关注报刊杂志和新闻,可报纸上关于人口贩卖案的内容就只有那么多,反而是便民书店门口的报刊杂志栏里,隔三差五地就有用耸动标题吸引人眼球的地摊杂志讲一些比传说还要离谱的跟人口贩卖有关的消息。 所以绮桑常常去便民书店,从那些奇奇怪怪的消息里,记录一些她觉得能用的。 那些内容大多来自市井传说,那里面,有和这个所谓廖临水家里发明的认路方法一模一样的记号体系。 只是故事书上只有零星的一两个,而这本则囊括了所有。 绮桑问顾嘉嘉,她之前说的廖临水的朋友,知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她问顾嘉嘉,之前满身的伤是不是廖临水打的,廖临水为什么要打她。 顾嘉嘉表现得很慌乱,她先是否认了自己说过这些话,然后又很急切地让绮桑不要管这些东西。她答非所问,说她只要能和廖临水分手就行,她对这个人彻底失望了,之后管他是死是活都跟她没有关系。 绮桑更加起疑。 她把那些关于人口贩卖的新闻剪下来贴在本子上,放在顾嘉嘉的房间里。 顾嘉嘉那天发了很大的火,她说绮桑收集这些东西脑子有问题,语无伦次来来回回地说绮桑不要管不要查太危险。 绮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决定先帮顾嘉嘉和廖临水分手。 “廖临水如果真的是做这种事情的,就太危险了。”
绮桑说。 所以她在接触到远扬和康平安后,开始注意这两个小警察的行动。 远扬看着绮桑,第一次见到绮桑那天,绮桑问他能不能把脚从泡菜坛子里拔出来,她表现得十分诡异,所以他开始注意她。 甚至他们巡逻的时候,也会特意在82号附近转悠。 绮桑也看向远扬,黑漆漆的眸子里蒙着一层雾。 顾嘉嘉对绮桑说,她不敢和廖临水分手的原因是廖临水拍了她的照片和录像,绮桑说,她会负责。 绮桑当然知道顾嘉嘉在骗她,但是她并没有拆穿她。 她开始尽量不让顾嘉嘉落单。 她们开始相依为命。 3月20日,绮桑灌醉了廖临水,把他五花大绑绑在店里,怕他醒了,还用砖头在他后脑勺砸了一下,然后偷了他的钥匙,去了他家。 那一次,她是想偷一些证据出来报警的。 她想先把廖临水抓了,顾嘉嘉安全了,她再继续寻找绮红霞的女儿。 但是她只来得及翻到一些顾嘉嘉的照片和印着她名字的录像带,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她害怕暴露,随手在廖临水的抽屉里抓了一把就跑了。 门也没有锁。 跑了一半,遇到了一直跟着她的捡破烂的顾国富。 顾国富问她,是不是姓绮,是不是有个叫绮红霞的外婆,他还问她,你妈呢? 这些问题的信息量太大了,绮桑先把偷来的东西藏了起来,去店里用推车把仍然昏迷的廖临水丢到码头旁边的垃圾桶旁,当天深夜就去窝棚里找到了顾国富。 窝棚里的顾国富,拿出了他和朱雁的结婚照。 远扬再次咬牙。 3月20日,那是顾国富难得的一次路灯坏了没有马上报警的日子,他们还特意去窝棚找了顾国富,当时顾国富也确实问了绮桑是不是姓绮。 绮桑这次没撒谎,但是上一次,还是说了谎。 她知道顾国富是顾嘉嘉的爷爷,并不是通过什么外婆的老物件发现的。 她告诉了他结果,并且为这个结果推导了一个理由。 顾国富让她不要去招惹廖临水这样的人。 他说,只要她们不去报警,好好过日子,廖临水这种人就不敢找她们麻烦。 他让绮桑把偷到的东西还回去。 而绮桑更关心的,是他之前的问题:“你为什么会问我妈妈?”
顾国富看了她很久,提起了那段往事。 他年轻的时候是海员,性格懒散,得过且过,没有积蓄,难得赚几个钱一上岸就都花光了。 有次出海回码头,看到了码头新开的戏台,他对戏台上唱戏的花旦没有兴趣,反而对戏台下面帮忙端茶倒水的那个脸上有斑的姑娘念念不忘。 所以他特别关注那个戏台班子,知道花旦被地头蛇宁公子抢走了,知道那个脸上有斑的姑娘似乎得了传染病,戏台班子走了,她就被丢了下来。 他想,真可惜,他什么忙都帮不到。 然后,他就出了海。 再次上岸,那脸上有斑的姑娘居然没有死,还和那个花旦一起住到了宁家巷,她会在码头摆小吃摊,面点做得很好吃,他那次出海回来,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吃面点了。 后来,没钱了,他就窝在那姑娘家附近的荒院子里睡觉。 那个晚上,他也听到了绮红霞的惨叫,他并没有打算去救,他只是捂住耳朵,再次在心里感叹,真可惜,这年头,人命比草贱。 后来,就没声音了。 再后来,他看到那个脸上带着斑的姑娘偷偷摸摸地来到他这边的荒院子里 ,带着铲子,挖了一个很大的坑。 她很狼狈,他心跳得很快。 他想跳出去说点什么,那姑娘却咬着牙又回了82号,这一次,顾国富跟了过去,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宁公子。 他吓坏了,那姑娘看到有人来,也吓坏了。 而枫城,就在这时候失守了,空袭警报响遍全城。 顾国富拉着朱雁跑到最近的防空洞里,他跟朱雁说把人埋在废院子里不行,这里一条巷子都是宁家的,迟早会被发现。 他说,你跟我睡一觉,我帮你解决掉那个尸体。 因为他想,今天晚上的空袭之后,满大街都是死人,处理尸体不需要用到老方法。 那可能是顾国富自认为最勇敢的一次了。 而且,朱雁居然同意了。 空袭警报结束,顾国富让朱雁先在洞里等通知,他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摸到了82号,但是,宁公子的尸体已经不在了,而他,被飞过来的流弹伤了脸,满脸是血地回到洞里,对朱雁说:“那个尸体,我解决了。”
朱雁嫁给了顾国富。 战乱期间,朱雁生了一个儿子,他们家所有的开支都是朱雁做面点得来的,现在为了生孩子,朱雁熬坏了身体,顾国富抱着那个哭闹不休的孩子,突然又开始害怕。 在朱雁生完孩子的某一天,朱雁抱着顾国富在天井遛弯嘀咕孩子长大了总该给上个学,屋顶漏了也该修修,家里没米了之前跟邻居借的都还没还…… 胆小的顾国富当夜就跑了。 不管朱雁说什么,他都再也没有回过82号。 他说,反正他也回本了,朱雁和他睡了很多觉。 他还说,他那天晚上在荒院子里看到那两个家丁带着孩子到门口就交给一个老嬷嬷,再后来绮红霞就带着细软跟出来了,他以为绮红霞和孩子是一起走的。 他说,如果不是一起走的,那孩子就肯定被卖掉了,那个老嬷嬷他认识,老掮客了。 他说,绮桑如果还想知道什么,得给钱,给了钱,他就什么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