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到,寒来暑往,日子在飘泊不定的南迁生活中匆匆而过。天下之大,何处有家,南迁的艰辛和前途的迷茫始终缠绕着所有逃难人群。史祯言一家人跟着不计其数的逃难人群漫无目的地翻山越岭、跨江渡河,不知不觉已奔波千里。无论迁到何地,不管是原本繁华的州县,还是始终贫瘠的乡里,进入眼帘的情景皆是惨不忍睹:满目疮痍,百业凋零,人口锐减,灾民遍地,饥涕号寒者有之,沿街乞讨者有之,病死路旁者有之;上至发白齿稀、眼花耳鸣、手拄拐杖的颤微微老人,下至五官初开、粉皮嫩肉、嗷嗷待哺的襁褓中婴儿,尽在其中。此等状况,让史祯言不敢停足长留,唯有继续南迁。或许是经历过战乱,或许是知道长兄、二姊已经罹难,本处于懵懂年龄的史之啸和史之承在南迁岁月中迅速成熟起来。父母整日奔波劳累,让兄弟俩认识到生存的艰难,平时便主动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即使身体再冷、肚子再饿,只要一家人居住之处缺衣少食,兄弟俩都紧闭嘴唇,不给父母增忧添愁。对前途始终忐忑不安的史祯言和魏媛锦看到后,欣慰之余,心里也涌出一丝酸楚。作为逃难前在河北道冀州开设学馆的著名举人,史祯言相信,在迁徙难定、度日如年的岁月中,绝不是简单给孩子饱食暖衣就算尽到父母养育之责。看着日渐长大的两个孩子,史祯言决定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于是,史祯言拿出在冀州避难时带在身上、至今完好如初的《史记》、《尚书》两本书轴,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并结合目前处境,给两个孩子耐心讲解。两个孩子听得如痴如迷,尤其史之啸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连眼皮都不眨,在听《史记》时,更是纹丝不动;每次刚一听完,还不断地提出一些问题,并且刨根问底,有些问题已明显超出同龄人所能达到的深度,在父亲再三解答后才心满意足。目睹此景,史祯言心里有一种预感,史之啸将来或许会在历史探究方面做出惊人成就。宝应二年(763年)正月,安史之乱主谋之一的史思明之子史朝义在众叛亲离的处境下上吊自杀,所剩叛将悉数投降唐军。二月十七日,历时七年零两个月的安史之乱最终以安史叛军的失败和唐军的胜利而结束。盛极一时的大唐从此走向衰落。战乱牵连之地,千里萧条,人烟断绝。然而,大唐未能在战乱后采取休养生息政策,以图尽快恢复国力;为了弥补财政空虚,不断逆民意而行,横征暴敛,陡加赋税,使得残余人口负担空前繁重,占绝大多数的农民几无生存之地;各藩镇也乘机而入,层层剥削农民;终于激起各地农民武装暴动频发。仅数月间,各地农民武装接连攻陷州县,如火如荼。由于遭到大唐的残酷镇压,这些暴动陆续偃旗息鼓。暴动和镇压,进一步将广大百姓推到了水深火热的境地,苦不堪言。日日关注河北道局势的史祯言恨不得等战乱一结束,就立刻返回冀州,去母亲长眠的龙鸣山上;逃难那日晚上匆忙只在母亲坟前做记号而没有立碑的事情,一直堵在自己的心里,成了南迁岁月中难以消除的心病。当安史之乱被彻底平定的消息传来后,史祯言激动地仰天长叹:“啊,我史祯言一家人终于可以重归故里了!”
过了一段时日,一些南迁至此的北方逃难者带来了有关河北道的情况,让已做好举家北返准备的史祯言心情顿时从喜悦变成了沮丧。史朝义从邺城败退时,大唐派遣铁勒族将领仆固怀恩前往追击,而仆固怀恩和大唐素有矛盾,出于私结党羽目的,有意将安史旧部力量保存下来,让他们继续控制河北地区。安史之乱结束后,大唐被迫接受现状,任命安史的三个旧部将领分别为魏博、成德、幽州的节度使,即所谓“河北三镇”。这些节度使将地方军事、政治、经济大权集于一身,不服大唐管辖,形成事实上的独立王国。如此局面,让大唐对河北地区的实际控制能力大为减弱。联想到当初正是由于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大军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因权势日渐扩张,而在天宝十四载(755年)起兵反叛大唐,最终导致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的教训,史祯言对河北地区的形势深感忧虑,跟魏媛锦商量后,痛下决心,彻底打消了返回河北道冀州的念头,将寻觅一个适合安定生活的地方作为南迁最终落脚处,具体范围就在全家人此时所在的淮南道。安史之乱祸延大唐半壁江山,使处于长江流域和淮河流域之间的淮南道也未能幸免。相比河北道,距离战乱爆发地千里之遥的淮南道所受的影响要轻微许多。史祯言一家四人心定意决,希望能在淮南道觅得一块风水宝地,早日结束腹空食无饱、人困寝缺床的动荡生活。人心思安,有相同想法的逃难人群何止成千上万。这些人在广阔的淮南道各地定居下来,垦荒拓土,耕耘劳作,逐渐恢复了当地的农业生产。农业乃百业之基。农业的兴起,带动百业的旺盛,一座座城市、一条条街道又慢慢显现出昔日繁华景象,市廛热闹,店肆喧嚣,消失多年的欢笑声和喜庆声重回人间。目睹此情此景,史祯言百感交集,对魏媛锦说:“任何地方,但凡战乱一起,平民百姓和达官显贵无不遭殃,轻者生计艰难,重者人财皆失,绝大多数人都收心敛欲、想法单一,渴望战乱早日结束、和平尽快到来,还有极少数人会反思战乱之因和怎样避免战乱再起。和平一旦到来后,人人皆释放压抑心里许久的欲望,追求多样,既满足生活之需,也享受感官之乐。正所谓,‘大灾大难有大悟,小安小富求小欲’,古今历史,莫不如此,无一例外。”
魏媛锦叹道:“是啊,很多人只要具备衣食住行等基本条件,便会欲望膨胀,无穷无境,无休无止,为求欲望得到满足而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哪管是否违背良心和道德呢。”
史祯言点了点头,说:“知我者,乃小君也!淮南道人杰地灵,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才子辈出,是个理想安居之处。据我所知,四海扬名、万世不衰的老庄道家学派便产生于淮河流域,和儒家学说一起构成了华夏文化的两根擎天大柱。”
魏媛锦说:“所以我们更应寻觅一个才子聚集、文风甚浓之地,不可仓促定居。”
史祯言说:“小君想法正合我意。”
史祯言和魏媛锦带着两个孩子在淮南道四处观览,并向当地人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人文景观、历史古迹等,从容寻觅适合全家人定居之地,不知不觉来到淮南道临近山南道和河南道的交界处。眼看越来越多的逃难者居有定所、食能饱腹,史之承有些沉不住气了,嘟囔着说:“我们找了那么多地方,为什么还不像别人一样安居乐业啊?”
史祯言耐心地解释说:“先安居然后才能乐业;所谓安居,即安心定居。我们史家乃是文人世家,只有生活在精通诗文歌赋、注重礼仪廉耻的人群之间,才会真正把心安放下来并长久居住。你看周围这些人,只知锄禾稼穑或买卖经营,虽然重要,但是只够生存,即便有余,一生也为物所牵,而自身的素养和心境难有提高,我们怎能跟他们同地而居呢。”
史之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阿耶言之有理,孩儿明白了。”
七日后的夕阳西下时,史祯言一家四人刚刚翻过一座大山,正往下走在半山腰,无意间抬头望去,顿时被山下的景色吸引住了。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不远处的一大片土地呈现出罕见的祥瑞之气:青山相围,绿水中饶;耕田齐整,禾苗吐嫩;农舍静谧,炊烟袅袅;童骑牛背,笛声悠悠;路通八方,人行四处;骑马坐车,各有所乐;仿佛世外桃园。史祯言赞道:“此景只疑画中现,未料今日在眼前!”
魏媛锦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也惊喜地说:“这些美景,真乃人间仙境啊!”
史之啸说:“阿耶、阿娘,你们都喜欢此地,那我们就在此地定居吧。”
史祯言说:“此地景色非常优美,不知是何名称、民风怎样、才子多否?另外,我还有一个疑惑尚未解开。”
魏媛锦问:“什么疑惑?”
史祯言说:“安史之乱遍及大唐众多领域,但看此地景观,似乎从来不曾遭到战乱之害,是何原因?”
魏媛锦说:“或许位置偏僻,安史之乱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暇顾及,使此地在战乱期间完好无损。”
史祯言说:“若是这种原因,说明此地定是受神仙护佑了。”
四人加快脚步赶往山下。到了平地,微风迎面而来,一股禾苗夹着田间土壤的特有香气飘进鼻中,魏媛锦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好香啊!”
史祯言正要说话,史之啸抬手朝前一指,说:“阿耶、阿娘,你们看,有人过来了。”
一家人看向前方,见几个农夫肩扛锄头,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史祯言忙几步上前,客气地说:“几位郎君,鄙人史祯言,冒昧打扰一下。”
那些农夫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史祯言一家四人,其中一人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史祯言说:“请问贵地怎么称呼?”
那人说:“我们这里叫清为县,属于竟州管辖。”
史祯言说:“贵地风景如画,令人神往,难道从来没有遭到战乱的破坏吗?”
那人说:“你指的是安史之乱吗?我们这里四周全是山,道路崎岖,且多陡坡深谷,那些兵马根本不容易进来,当然就太平无事了。”
旁边一个胖子说:“除了本地县令外,我们这里平常都很少看见朝廷高官。战乱发生两年后,竟州刺史来过一次,然后直到现在,朝廷都没派人来。”
史祯言点了点头,说:“看来地处偏僻也并非都是坏事啊。”
那人说:“你们不是本地人,那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史祯言说:“我们来自河北道冀州。几年前,冀州被安史叛军攻占后焚毁,我的母亲、长子、次女在逃难中全遇难了,剩下我们几人逃难至今。”
那些农夫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之前那人问:“冀州死了很多人吗?”
史祯言说:“冀州被攻占后,安史叛军视平民如草芥,任意屠杀,粗算起来,平均十户家庭仅存一、二户而已。”
那些农夫惊得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开始议论起来:“安史叛军攻占冀州,为何要屠杀平民呢?”
“战乱很可怕,要死好多人啊。幸亏我们这里没有战乱,如果有的话,很多人肯定会遭到连累。”
一个黑脸男子说:“我们这里已经遭到连累了。”
另外一人问:“谁遭到连累了?”
黑脸男子说:“三年前,我们乡东边的谢天豹、谢天虎兄弟被强行征兵后,到目前都还没有任何消息,不知是死是活;他们的妻儿把眼睛都哭肿了。”
胖子说:“对啊,我有一个多年的好友,名叫樊宝阳,家住环马乡,四年前服了兵役,结果一去不回。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有人说他战死了,他的妻子怎么都不信,带着六岁的儿子去找他,还说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一年过去了,一家三人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几个月前,我去过樊宝阳家,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回来,发现房屋长期无人居住,早就积满灰尘、杂物,臭不可闻。每次一想起这些,我就很伤心。”
后面一人说:“你说的那个樊宝阳,是不是身材壮硕,眼睛很大,眉毛又浓又黑,说话是个大嗓门,而且性子很急?”
胖子说:“是啊,你也认识他?”
后面一人说:“我只认识他,不很熟悉。我有个亲戚在离县城不远的环马乡当里正。去年上半年有一日,那个亲戚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樊宝阳的人?我说认识。亲戚说有人在战场上发现了樊宝阳的尸体,还说樊宝阳妻子得知消息后,痛不欲生,抱着儿子也一起跳河死了。”
胖子说:“原来他们一家三人早就死了,难怪他们的房屋没人居住,真可怜啊!”
后面一人说:“亲戚说,樊宝阳的房屋空着,没人愿意居住,唯恐粘上晦气;如果再过一段时日仍是无人居住,当地里正就要把樊宝阳的房屋拆除了。”
另外一人问:“难道樊宝阳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吗?”
后面一人说:“樊宝阳父母早已双亡,有没有兄弟、姊妹,我不太清楚。”
胖子说:“我知道樊宝阳有一个妹妹,早就嫁到外地去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见到樊宝阳妹妹回来过。”
史祯言问:“我们一起逃难的人群有数万人之多,就没有人居住樊宝阳的房屋吗?”
那些农夫都摇了摇头,说:“我们这里还没遇到逃难的人,你们是第一家。”
史祯言叉手向前,说:“多谢几位郎君告知这些情况。”
那些农夫继续前行。魏媛锦说:“此地还是有人死于战乱,非常稀少。”
又问史祯言:“你怎么不了解一下此地的文人才子情况呢?”
史祯言说:“这些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何得知文人才子情况?向他们了解无异问道于盲。今晚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明日进城,再作详细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