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食肆都不开早餐,大厅内只有临窗几榻上坐着乔二和佟辰。这会儿一定是说起昨日饮酒宿醉之事,佟辰抓耳挠腮,一身尴尬,乔二笑得揶揄友好。一个布衣粗犷、一个锦衣谦和,阳光照进来,打在两张不同气质却同样英俊不凡的脸上,像热播剧的片头海报。男人的友谊真是奇怪的东西,不论身份地位,不论穿着谈吐,一顿酒就溶解了身外边界。“子秋哥,你这么早就来了?有吃过早点吗?”
“子秋见过仁载。”
乔二见到一起过来的成陌,还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谨记尊卑。“北北,你今天一早要回山里,怕误了你行程,故而早起用过膳就来了。”
“见过成公子,昨日失礼了,还望原谅小的无状。”
佟辰在成陌面前始终无法像与乔二相处时那般放松。那与生俱来的傲然贵气会让你不敢放肆,自然地变得恭谨谦卑、小心翼翼。“昨日饮酒甚为酣畅,日后须得常聚。你家小姐已是这福海楼东家啦,下次进镇你家小姐做东,我等再来一醉方休。”
成陌边说还边洋洋得意地给乔二打着眼色,仿佛终于把酒楼股份塞出去了是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啊?什么?北小姐这——”佟辰完全消化不了这话里的意思,惊讶地还没问出话来,就被向北打断,“辰哥哥,天不早了,我们快点出发吧。”
说完打头里就出了门。“小北,东门出去沿泽被山庄一路上山都有车马行道至庄后水亭,步行需得三四个时辰,你上车我们送你一程。”
成陌紧追两步,牵住向北,带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也好,我有点想家了,这样能快些。”
向北回头对佟辰解释性地说完就踩着榻凳上了车。其实这两晚寻找拼凑佟小姑娘的回山记忆,都是十几个小时紧走慢赶,入夜到家。虽然自己在现代也号称爱玩户外,但多是一个人找个优美安静的地方静思独处而已,这样玩儿命地爬山涉水还真没试过,尤其今天身边还跟着知根知底的佟辰。乔二在向北和成陌上去后也随着进了车厢,只有佟辰在厢外车辕上与赶车的成天一块儿坐了。向北并没开口,成陌心下满意地微微一笑,是个知进退的管事,于是吩咐出发。一路上向北又拿出南北超市的企划书给乔二,和成陌福海楼的两相对照,几人很快敲定了生产、推出等细节的时间排布和几方配合。向北等乔二稍稍消化一阵子,才又提出请求:“子秋哥,我知道你是认识这西洋数算之法的,我想能不能请您在百忙之中抽些时间,教习一下福海楼的人员都学一学呢?小黑板成陌这边可以做个大的悬挂在墙上,便于你演示,铅笔和复写纸要大量生产,未来商业记帐出单都要用上的,包括福海楼的点菜下单。”
“这是自然。我会和忠叔商量,每日安排时间过来指导。只是向北,你这上面很多表格形式为兄却并不明白,还有你说的数字竖式演算,我也从未听过。”
“这个没关系,眼下只要大家能对应我朝文字,识得并会写这西洋数即可。各种不同功用的表格帐册我会详细写画出来,下次进镇带下来交给你们去刻版印刷,然后连同那运算及用表方法教给你们。”
话说完时,向北发现马车已经停下来,一路讨论补充,这大半个时辰过得倒是很快。子秋掀帘往外看看,率先打开厢门,跳下车候在一旁。成陌护着向北下来,乔子秋把手上的一个小方匣子放进向北背篓里,又将一个大大的蓝锦布包交给一旁的佟辰,“匣子里是海商从南洋带回的一些新奇物件儿,好象也没有什么实际功用,你看着喜欢就拿去把玩。佟辰这包里是今早的新鲜吃食儿,昨日听佟辰的描述,估摸着这往山里去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到家,路上多吃点,别太累着。”
成陌用眼神示意成天,也是在佟辰背篓中装了几大包锦帛包裹,自己则把向北肩上的小药篓取下来摞在佟辰的背篓里。由着成天在那儿帮佟辰重新归置绑缚那堆得高高的大竹筐,成陌在车厢边拿过一件毛氅披在向北身上,“这件狐领貂裘是桃花坞针线上昨天晚上才赶制出来的,做成时下流行的斗篷样式,希望你会喜欢。越往山上走越是寒冷,你披上别冻了,知道吗?我把人手安排好,过五天上山去接你。”
“别,千万别。家里除了山里人偶来求医问药,从不与外人接触,不方便。我五天后自会下来,或者还在这水亭碰头也行。”
向北急眼看向佟辰。“成公子请恕罪,我等跟随老爷避世已久,实不懂进退交道,恐有怠慢,还望原谅。谢二位公子厚赠,那我们今日就先行别过,日后北小姐下山,我定会安排小子们护送周全,尽可放心。”
佟辰这番话使得成陌没再坚持。泽被山庄依山而建,围墙在此处折向东直至山边断崖。水亭是为引山溪入庄的水工来这里清洗漕渠而设,有蓄水大池连通山上溪流和庄内水道,通过铁栅机闸开合,调控雨季和枯水期的进出水量。宽敞的两级阔木平台可坐可卧,方便工人雨洪排涝时连夜工作。山里人进镇多是在此歇脚过夜。过了水亭,前面就只有宽不过两米的山路沿溪流往西向上。佟辰蹲下身子,取三根长布条为向北连裤脚扎紧,打好一双山里人赶路的绑腿,另一条从长及膝盖的貂裘斗篷腰部围过绑紧,手指灵活地为她将长发编结成一条粗大的发辫盘在头顶,用一蓝布帕子包了,这才对向北说,“辰哥哥今天筐里装得太满,待会儿不能背你,北小姐要自己走了。帕子包紧,别被山风吹乱了头发挂在树枝上,知道吗?”
之前看见他把那奢华的毛氅绑出连衣裙造型就一直想笑的向北,听着这样爱护细心的交待,鼻子一酸,竟然感动到有些嫉妒佟小姑娘了。不想眼泪真的掉下来,向北急急朝送行的两位挥挥手就扭头走了。佟辰背上行李,冲两位一抱拳追了上去。成陌和乔二静静看着这一幕,和走远的人影,久久地谁也没出声,直到那二人转过山脊再也看不见踪影才登车离去。向北越往上走心情越是忐忑,闷头闷脑走了一个时辰,直到佟辰停在一个水湾沙滩边,“北小姐,你先在这里吃点东西,待我烧些湿柴,他们看见烟火就一定会下来接应的。”
这是夹在四面高山中的一处小峡谷,几条不大的溪水从山石青草中潺潺流出,逐渐汇成一条浅流,在这里冲下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一米来高的落差就形成了这湾瀑布清潭,潭边一圈幼白细沙,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粼粼波光,水中鱼虾成群。所有的阴霾、紧张,在这一刻都被清洗一空,连呼吸都变得清甜。向北过去,就着流水洗了手脸,并顺手收了几群鱼虾进空间。神识探过去时,浓雾往外推出约有四十里,能看见相距此处约500米的西北面,有座山峰在离峡谷地面一、二百米高的半腰处,出现了五六圈人工开出的梯田,环绕着中间一块宽足八、九百平方的巨石平台,往后是几大片的房屋虚影一直连接到后面的山体,这里应该就是佟家所在了。“北小姐,过来吃些东西吧,烟升上去不用一个时辰,彪子他们几个就一定会到,这几天一家人天天都在石坪上望着哪。”
上游溪水边有几只石墩和一个大石台,佟辰在一个石墩上铺好绵布垫,打开乔二准备的吃食摆放在石台上,招唤向北过去,自己则拿着柴刀在旁边林子里砍了棵新竹,截出几段来通开里面的节隔,打了些溪水架在刚刚生起的篝火上。这里是佟家人下山的必经之路,所以凿了些石头坐凳和台面方便歇脚、用餐。吃食很丰盛,胡饼、烤炙的羊腿、整鸡、和好些样糕点,看着就很诱人。向北一直望着对面山腰,直到佟辰走过来坐下,才拿起一块烙春饼细细咬开。“望山跑死马,我放烟时上面就摇了三面彩旗回应,估计那三个大小子全都会下来,可惜要从东边两座山斜绕过去,就这百来米的高度再快也要花上个把时辰才到得了。今天日头早,你慢慢吃,歇息够了再动身,他们来了,辰哥哥就可以腾出竹筐背你回家了。”
佟辰看看这次被包裹堆满而无法载人的竹筐陷入回忆。自从三年前夫人在镇上走失,老爷就失了生气,终日里只埋头挖些石碳(古代对煤的称呼)熬硝,到了月中就不管不顾地下山进镇,呆上三天说是去接夫人回家,三日后接不到人倒也会按时回来继续闷头过日子。才过十一的北小姐不放心这样浑浑噩噩的老爷一个人下山、上山,总是偷偷跟在他身后,十几个时辰的山路一双小脚丫跟着大人跑,这样一跟就是三年多。老药爷心疼得偷偷掉了不知多少次泪,还是佟辰开始下去半路上把北小姐背回来,老药爷才稍稍放下一点担心。“北小姐,你知道吗?前天晚上,老爷回来了,我却怎么也接不到你,老药爷在石台上站了整整一夜。老爷,他带着小子们沿路燃着篝火,夜里动静稍大点儿的野物,全都给大家发疯似的追了个干净,就怕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伤了你,所以昨天一大早我进镇去找你,还往福海楼送了好几只大家伙呢。”
“辰哥哥”向北起身蹲到佟辰身边,头伏在他的膝头,无以名状的感动和难过。如果他们知道他们那样急切等待着的姑娘,几天前就已经不在了,永远也等不回来了,那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啊。自己真的能替代她吗?替代那个拥有全家人心疼和喜爱的姑娘?“辰哥哥,我想早点儿回家。”
“嗯,好的,咱们先慢慢往前走着。”
两人将竹筒中的热水喝了,收拾好东西,走出这道峡谷,往东边两米宽的山腰小道走去。这条路是在三十多年前,佟老药爷夫妻带着才三岁多的独子佟定山,和两家忠仆避来此处后,在原有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不断拓宽夯实而成今天这样。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长啸,佟辰立足一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