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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之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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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方,半没天际。半边天都是红的,云像是火烧一样,金红色的光芒从云层间隙透出,宛若流光洒向原野。东面来风,北庭宫前旗帜飞扬,猎猎作响。北庭坐落在阿勒斯兰中心,西西姆里丘陵之上。蜿蜒而上的石阶犹如古老部落图腾的灰蟒盘绕在丘陵上,夹道的近侍铁甲森严,执刀而立。北庭宫内笛声悠扬绵长,偶有低沉的鼓声作伴,四座巨大的石柱拔地而起,雕刻夔牛神像,支撑着中央恢弘的大圆穹顶。北庭宫的石面上铺满了羊皮毯,羊皮被涂成了黄绿两色,四壁刻满了精致的虎纹和各式各样的图案,还有爬在石块缝里的蓝鸢和紫穗。北庭宫之名来源于中洲,北庭全称为北陆王庭,这是中洲人对草原大会所结成的部族同盟的代称。北庭的建立是草原铁旗时期结束的标志,此后至今被人们称为新时代,后世则称为北庭时期。草原大会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是祖宗留下来的宝贵制度财富。在北庭建立百年后的第一次草原大会上,卡瓦绛戈部的主君萨撒里提议为草原建造一座大宫,用中洲的木材、工匠和西陆的石料来建造。卡瓦绛戈部是当时蒙歌汗王最坚定的支持者,因此也可以理解为是蒙歌汗王想要一座大宫。当时为了建造这座大宫,蒙歌汗王及其追随者以各种手段掠夺、强征了大批的良马,然后卖给中洲和西陆的商人,以此换取大量的木材和石料,并在掠夺的过程中奴役了七万多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死在了西西姆里丘陵,也就是北庭宫的基址。北庭宫的建成,就像是北原的狼闻到了鲜血,整片草原又开始乱了起来。草原大会从十二部杀到了六部,六部内又联合拼杀,而后两部灭族,又有四部加入,到最后就是阿勒斯兰的铁游骑冲到了北庭宫下。布兰戈德、巴尔瓦盖、卡瓦绛戈、贺兰、雅兰察五部骑兵拱卫着阿勒斯兰的主君入主北庭宫,直到现在已有五十四个年头。阿勒斯兰人已历经三代。北庭宫内,索尔根汗王坐在一张貂皮铁座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圆桌,背后的架子上是一张涵括了整片草原的地图。暖光照全大殿,四根石柱高处挂着十六盏油灯,四壁脚下燃着一圈蜡烛,阴影从四壁由浅到深再到浅,又从浅而深,最后慢慢淹没圆形穹顶的中心。“你见过那个布兰戈德的孩子了吧?”

汗王威严的声音在宫内回响。“见过了。”

大川杰坐在汗王对面,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一只手平放在圆桌上,另一只手撑在侧脸。“觉得怎么样?”

“很安静的一个孩子。”

“安静?”

汗王眉头微皱,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是科隆真的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跟我说的是吗?”

大川杰一愣。“科隆真可不是一个安静的人。”

汗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父子都得性格相似吗?”

大川杰忍不住提醒汗王,“几位王子可并不都如您一般仁慈。”

汗王的神色有些变了,他的几个儿子是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但是,关于他儿子们的事情已经很久没人再提过了,就连对几位王子们的评价也没人敢在当他面说,这些事仿佛早已随着时间没入进茫茫原野的草根里。“科隆真能成为布兰戈德的主君可不会是一个莽撞的人,在草原大会总是顶撞您,那是因为他的族人需要他这么做。说到底啊,这个孩子和科隆真小时候真的很像,他们都是能静得下来的人。”

“不像的地方……就是这孩子太瘦了,甚至看不出来是个蛮人。”

大川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您对各部的仁慈,或许也只是因为这个座位需要罢了,但在您的兄长眼里,您可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汗王目光里透着追忆,但语气听不出喜怒,“很少有人会这么跟我说话了,真的很少。我的兄长们……也很久没人提过他们了,很遗憾,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哥哥们也不喜欢我这个弟弟吧,我啊,也是一样,每次想起哥哥们就会觉得恶心,总想着当年我应该亲手砍了他们的头,而不是让下人们去做,也许这样我会感觉到很痛快。”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他们拦着我,告诉我不能在手里沾上兄长的血。”

大川杰心里微微生寒。汗王身躯前倾,单手撑脸,玩味地看向圆桌另一侧的老人,“有些东西你说得很对,我确实不是一个真正仁慈的人,但也并不像达钦汗王、铁恩索戈汗王、蒙歌汗王他们那么残忍吧?”

“您是准备好了要和这些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汗王作比较吗?”

大川杰突然笑了,他所说的声名显赫是话里有话。汗王所提到的三位老汗王都是出了名的暴虐。达钦汗王下令屠了瀚马部的二十七万男人,十三万的老人和男孩被送到北原,整个瀚马部只有女人和女孩活了下来,但都沦为了奴隶;铁恩索戈汗王在一个夜晚勒死了自己的妻女,将尸体挂在帐前,不允许任何人收尸,任由秃鹫蚕食;蒙歌汗王为了建造北庭宫,四处掠夺,就连羔羊都不放过,在那时战死或饿死的草原牧民至少都有十五万。“声名显赫……”汗王不屑地摇了摇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杀的人大多是无辜的,那些人都不该死。而我杀的,都是极恶的人,尤其是我的哥哥们,难道你觉得我能不杀他们吗?”

“您是……可以杀他们,您也有理由杀他们,但是不是太残忍了?你连他们的……”汗王打断了他,冷冷地说道:“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为父亲报仇,我虽然是他们的叔叔,但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父亲。我也很累,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家事总是要有个结果的,放着不管是要烂在家里的!”

“那你也可以把他们发配到北边或是西边的草场……”大川杰叹了口气,“你都已经是汗王了,几个孩子真的能威胁到你吗?”

“我当年也是个孩子,兄长们都有了军帐的时候我才学会怎么骑马,他们看不上我,所以他们都死了!而我们口中臭名昭著的达钦、铁恩索戈、蒙歌都是因为足够残忍,所以才活到了最后啊,虚假的仁慈是坐不上这个位子的!”

“我理解不了!”

大川杰双手扶额,垂眼间透着神伤。“穆索,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这么……不舒服吗?”

汗王站起身来,手掌抚过铁座,冰凉的触感是那么真实,一股孤独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忽然有所触动,用力捏住铁座上沿,就像是在把这张座椅所代表的权力牢牢握住。“那是因为只有我还在对你说这些话,我没什么顾虑,您赏赐的东西我这辈子都用不完。”

大川杰摇摇头,“他们都怕你,但又总是盼着你的赏赐,可我不是。”

汗王默不作声。“他们希望你永远是好说话的汗王,而不是那个要把喊着车裂自己兄长的小王子。他们只要说起你的兄长,你的儿子,那脸色白的啊!总觉得这些事情会让你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刽子手,然后回过头来翻他们这些年的旧账!”

“那帮蛀虫说的话,你听得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吗!”

“索尔根!你把仁慈都给了北边,却不舍得分给你的哥哥们分毫!你还是个人吗?你真的配坐在这个位子上吗?”

说到最后,大川杰拍着桌子站起来,浑身都在抖,怒目看向汗王。如果海瀚在这里,那他一定会很惊讶,很兴奋。因为他有生以来还没见过看到大川杰生气的样子。但他也一定会很绝望,因为对面站着的,是汗王!“我没得选啊。”

汗王语气出奇的平静,但这五个字却透着一股苍凉的感觉,“在我坐上这个位子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不用每天想着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其他人,所有人都会因为你是大川杰而尊重你,这对你来说就够了。”

“但我不一样啊,他们不会因为我是汗王而敬我畏我,而是因为他们敬我畏我,我才能成为汗王!”

大川杰不说话,缓缓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站在铁座旁的男人,只觉得有点陌生,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我该怎么和你形容呢……”汗王也坐了下来,声音悠悠传来,“对了,就把你我如今的地位比作两只空碗吧。”

“你的碗是从白庙承继下来的,人们对大川杰的尊敬就好比是那水滴,不断汇聚在你那里,慢慢的,你碗里的水就满了。你把汇聚来的尊敬给予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他们感激你,没人会想着从你手里把碗抢走。”

“但我这只碗,不一样啊。这只碗就放在北庭宫的王座上,父亲想把碗留给某个孩子,但其他孩子不愿意让,父亲不给,他们就会抢。”

“我愿意让的,这只碗怎么样本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哥哥们不相信我,他们逼着我发誓不会跟他们抢,我发誓了,哥哥们还是不信,用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来威胁我,不让我靠近宫殿。”

“我不想要那只碗,我只想回我的东西。我去抢我的东西,但哥哥们觉得我是在抢那只破碗!他们把我的东西毁掉,告诉我这就是代价……”说到这里,大川杰脸色变了,汗王却还在继续说着,语气冷的令人生畏。“既然哥哥们觉得我要和他们抢,那我就抢吧!”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抢到了。但我很害怕,害怕兄长们会再次对我下手,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汗王的声音在北庭宫的上方回荡,明明只是一个例子,却让大川杰感觉心头生寒。“再后来,哥哥们不在了,我以为可以松口气,但我错了。”

“北庭宫里这只碗和白庙里那只碗不一样,这碗里装的是权力,你那碗装的是人们的敬意。”

“在北庭宫的外面,有很多人渴望着权力,他们想抢又不敢抢。我又开始感到害怕,可碗就一只。没有办法,我必须将权力分出来一些,用来安抚他们的野心。”

“但草原是那么大,有那么多草场,这些都是裸露出来的权力啊,是我作为汗王一定要拿到手的东西!”

“哪怕他们想要,也得我给才行!”

“这个过程发生了一些事情,很令你生厌的事情。”

汗王目光一凝,遥看石柱上的烛火,像是透过摇曳的火光望向过往,“哥哥们已经不反抗了,但我还是杀了他们,包括那些……孩子。”

“他们的血滴进了碗里,那些围在北庭宫外的部落一下子安静了,就像是被血腥气慑住的羊群,草原上反对我的声音一下小了很多,他们不再抗拒我的安排。”

“我的这碗水终于满了。”

汗王缓了口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可你这碗水,是红的,是染血的。”

大川杰平静了很多,远不似刚才那般激动,“就因为那些人反对了你,所以你连他们的孩子也要杀?”

汗王突然沉默了,眸中倒映的烛影像是一段段闪烁而过的记忆。“算了!与你说不通。”

良久,大川杰待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也不知过了多久,汗王终于长嘘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圆桌旁唯一一张摆乱的木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些。……后世的北陆史册对索尔根汗王的评价,简单来说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生不逢时。索尔根的父亲对这个小儿子并不关心,几乎从不过问关于小儿子的事情,以至于当索尔根提着刀站上北庭宫时,这位老人还认不出这是他的孩子。索尔根本无意汗王之位,但却被卷入其中。他的王兄们以为他只是一只绵羊,都想在他身上借题发挥,殊不知摸到的是一只雄狮。悲哀的是,他虽然杀光了有资格与他争夺汗王之位的亲族,让他的即位不再有反对的声音,但这也使得他在阿勒斯兰的权力无比集中。他的儿子们在他身后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没有外敌,没有太多的顾虑,只需要战胜自己的兄弟就能坐上北庭宫的王座。在权力的诱惑和外部的挑拨下,阿勒斯兰的王子们用战火把自己点燃,几乎断送了阿勒斯兰的至高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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