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小三抹去脸上的眼泪，三步并作两步往湖泊走去，这湖不知道到底多大，四面雾气缭绕，看不见边缘，在月色下是一片静谧的深蓝色，唯美安静。这时候，狐小三看到湖对面的薄雾中，慢慢驶出了一叶小舟，那舟上坐着一个男人，一袭紫色衣袍几乎拖到了水面上。莫不成他就是夕颜思念的那只男鬼？狐小三心头一嗦，加快脚步往前跑去。小舟慢悠悠地飘到了湖中间，男子俯下身伸出手，捞起了夕颜的那盏花灯。果真是他！“喂，你等等！”

就在男子拿起花灯准备掉头离去的时候，狐小三大喊一声，在静谧的此刻惊如天雷。男子闻声转过头，月光下，他精致的脸庞白皙如玉，，狐小三打住了脚步，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因为，那个人她认识。“你……阎无归？”

不是别人，是，阎无归。为什么……会是他呢？狐小三恍若晴天霹雳。看见狐小三，阎无归一笑，身下的小舟缓缓向狐小三飘来。狐小三爬上只勉强容得下两人的小舟，坐在了阎无归对面。良久的沉默，阎无归一直微笑，似乎在等狐小三开口，而狐小三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拾起了夕颜的河灯，说明就是夕颜思念的那个人，然而狐小三实在想不通，作为阎王的他怎么会……会对一个平凡的女子，做出那样的事呢？上次在阴界，阎无归看起来是玩昧不恭妖孽了些，然而此时的他，除了精致的眉眼依旧散发着妖孽的气息，却是安静缄默的。“小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还是阎无归先开了口。狐小三茫然地摇摇头。“这里是忘川的尽头，殇湖。”

阎无归的目光穿过狐小三望向远方，那薄雾掩着的湖深处。“眼泪汇聚而成的湖泊，所有亡灵在奈何桥上回望前世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滴眼泪，都流到了这里，遗憾的、悔恨的、思念的……所有的。”

“这河灯，因为上面带了她的眼泪，才能飘到这里。”

阎无归转动着手里那盏河灯，低声道。“为什么？”

狐小三盯着那盏河灯问道。“小丫头，我若告诉你我是迫不得已，你可相信？”

狐小三望着阎无归的美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她相信，掌管阴界茫茫众魂的阎王大人，不会草率玩弄一个凡人女孩。“可是为什么？”

狐小三内心翻江倒海，掩不住好奇问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阎无归垂下眼，缓缓开口。“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却被人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男人为了救那女子，不惜修炼秘术提升功力，而那秘术就是，寻千年一出的至阴女子，每逢天地极阴之时行交合之术，直到吸干女子精气。”

狐小三听得发怵，不禁严词道：“那男子为了自己爱的人，不惜伤害其他无辜的女子，这么做难道不会受到良心谴责么？”

“是，他也是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这么做，他每次都设法消去女子的记忆，然而奇怪的是，那女子依旧记得所发生的一切，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阎无归的嘴角浮现了一抹苦笑。“真正的惩罚不是这个，而是那男子最后没有夺去女子的性命，早早收了手，因为……他也对那个女子动了情，是么？”

狐小三直盯着阎无归的眼睛道。阎无归的瞳孔骤然一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书上说，燃犀角，人可与鬼通，而不可对口，否则将阳气尽殆而亡……那男子一时忘了情，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想做凡人都能做的事，事毕为了保住女子的性命，留下了一个烙印。”

见阎无归没说话，狐小三继续说道：“那烙印其实是一种锁魂术，可将人的魂魄索在体内。如此那人不老不死，却也再不能魂魄脱离肉身轮回转世，然而这是违背天地法则的事情，一旦那烙印支撑肉体的时间一到，女子的魂魄也会灰飞烟灭，是么？”

这锁魂术是狐小三在《三界全书》上看来的，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三界门派关系狐小三不感兴趣，对里头那些诡秘玄乎之事却是很有兴趣，比如各门派的秘术、禁术、古法等等。对这阴界的锁魂术也是略知一二。撇去夕颜脸上的曼殊沙华烙印，她的容颜依旧是稚嫩的，似乎还停留在十六岁的年纪，没有一点岁月痕迹。刚开始她也只是以为她保养得好，却没有多想一个凡人再怎么保养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容颜的。她脸上的曼殊沙华像是一朵活的、长在脸颊上的花，从刚开始的花苞，到慢慢地盛开，待到花完全绽放开来的时候，由红转黑之时，就是灵魂靡余之时。花开之时，魂魄将散。阎无归的脸色越发深沉，良久，叹了口气，道：“小丫头，你还是这么聪明。”

狐小三焦急道：“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夕颜如今只想再见你一次，她不怨你的。”

“小丫头你放心，我自然会给她一个交代。”

“我不知道，她的思念，竟然如此之重。”

可以飘过万水千山，来到这里，阎无归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灯，目光深情温柔。他幽幽地叹息一声，伸出手指，从自己的发上削下一截发丝放入怀里的河灯中，然后把河灯重新放到了湖水中。河灯在微微荡漾的湖水上飘着，阎无归的发丝在烛火中一点点化为灰烬，让烛火的光芒更加氤氲。阴间的神君，本不该和凡人有任何交缠的，然而种种原因，让他遇见了这特殊的女子。你的相思，只能以梦来还。“这就可以了？不用再编梦蛊？”

狐小三指着那河灯问。“我亲自入梦去看看她。”

阎无归一笑，“倒是小丫头你，再不放你回去，璃璃可又要生我气了。”

前半句还是正经的，后半句顿时恢复了戏谑。狐小三顺着阎无归的目光往湖边看去，空旷的湖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袍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狐君璃。“璃璃，”阎无归欢叫一声，扬了扬手臂，“要不要一起泛舟啊？”

一下子又恢复了一贯欢脱放荡的样子，和先前的凝重悲伤判若两人。在狐小三和狐君璃一致鄙视的目光中，阎无归撅了撅嘴。“得得得，这船留着给你俩泛舟，我走。”

话音未落，阎无归就没了踪影。“哎哎哎，别走啊！你先帮我把船划到岸边再说啊！”

狐小三喊道。阎无归这挨千刀的怎么这么不靠谱，狐小三看着孤零零飘荡在湖中央的小舟欲哭无泪。连桨都没有，让她怎么划呀？环顾四周一圈，视线只能落在狐君璃身上。“要么想办法划过来，要么跳下去游过来。”

狐君璃丝毫不理会她求助的小眼神，漠然道。这黑心的主子，太可恶、太小气、太自私！狐小三正准备起身跳下水游过去，耳朵上的阿幻嚷了起来。“三三，水凉，会受风寒的！”

对了，怎么忘了还有这小家伙，狐小三瞬间想到了法子，道：“阿幻，等下我把你变回原形，你变大一点，变得跟船桨差不多大就可以了，把身体挺直，我用你划过去。”

“为了三三主人阿幻肝脑涂地！”

“好阿幻，够意思，回去做鱼给你吃。”

狐小三喜笑颜开，聚了口气，凝住心神，心想着将阿幻变回来。以往她也常常练习把阿幻，可没成功几次，成功的那几次也是无意间碰巧，希望这次瞎猫碰上死耗子，能做到。耳朵一轻，面前出现了条扭动着的赤蛟，狐小三成功了！阿幻听话地把身体立地僵硬，宛若一条直直的木棒，尾巴还特意张地开开的好方便她划水。狐小三握着这条“龙桨”感叹，真是个划船的好东西。就这样狐小三划着“龙桨”朝岸边驶去，虽然刚开始掌握不好方向，在原地转了几圈，很快摸索出了划桨的诀窍，摇摇晃晃划到了岸边。岸上，狐君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脑子也不算太笨，可既然都把这龙变回来了，为何不干脆变大一点？”

听他这么说，狐小三一拍脑门，对呀，自己怎么这么笨呢，阿幻本来可是只庞然大物、威风巨龙，早知道就让他再变大一点，背着自己飞过来了。这时候只听“哧”一身锦帛撕裂的声音，狐君璃撕开了自己的袖子一角，朝狐小三走来。他要干什么？狐小三后退两步。只见狐君璃走到狐小三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掀起了狐小三的裙边。狐小三还没来得及叫，被狐君璃严肃地喝住：“别动。”

“流血了。”

他的语气缓了下来，用先前撕下的布条擦狐小三的小腿上血迹。狐小三松了口气，原来他是要给自己包扎伤口啊，之前为了追河灯被岸边砾石荆棘划了好几道血口，顾不得去处理，现在才觉得隐隐作痛。“少主，我自己来吧。”

狐小三觉得有些尴尬。可狐君璃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头也不抬：“这几日不要碰水。”

现在让她不要碰水，是谁之前还叫她跳船自己游过来的？这狐君璃还真是矛盾。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狐君璃抬头望了狐小三一眼，淡淡道：“这殇湖水，对伤口有消炎之效。”

狐小三一转眼珠，对哦，这眼泪汇聚而成的湖泊，自然是咸的，淡盐水消炎再好不过了。“那我赶紧去用湖水洗洗消消炎。”

狐小三说罢就要往回走，被狐君璃拉了住。“不用。”

狐君璃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在狐小三的伤口上撒上了些粉末，那粉末凉凉的，撒到伤口上顿时不痛了。“盐水能消炎，却会很痛。”

他淡淡道，又撕下了一块布条，把伤口包裹了起来。狐小三看着狐君璃做完这些事，心头涌起一阵暖流，狐君璃嘴巴是尖酸刻薄了点，但是做起事来还是满靠谱的，还会随身带着药瓶，想的挺周全。给她包扎好伤口，狐君璃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紧接着背过身，说了句：“上来。”

“啊？”

狐君璃这是要背自己的意思？狐小三震惊。“三三，不要臭狐狸背你，你坐我背上我背你飞回去。”

阿幻在旁边飞舞着说道。说时迟那时快，狐君璃一把将阿幻捉住，用剩下的布条把它的嘴巴绑了个严实，然后打了个死结。“唔唔唔——”阿幻被绑了嘴巴不能说话，只好用眼神向狐小三求救。“难得让你出来飞会儿，不乐意变回去。”

看狐君璃是态度坚决了，狐小三只好对阿幻道：“对啊，阿幻，这里不会有凡人看见，你活动活动筋骨。”

阿幻权衡了一下，好不容易出来飞飞透透气，还是飞吧，好龙不跟狐狸斗，它一扭头，往前方飞腾而去。“上来。”

狐君璃再说了一遍。狐小三迟疑片刻还是趴到了他背上，这被人背不用走路的好事，怎么忍心拒绝呢，自己迟疑的，是狐君璃绝对不会这么善良，做缺本的生意，肯定又要使什么坏。果然，只听他道：“别太感动，本君只是怕你脚碰水肿了不能走路，明天怎么给本君买包子去，听说东栾的蟹黄鸡汁包才是正宗呢。”

“哎呀，好痛……估计是好几天走不了路了，怎么办……”狐小三故作可怜。“放心，本君的药粉有奇效，断腿都能一夜间长好，包你明天生龙活虎。”

“……”狐君璃背着狐小三走着，一步步走的踏实稳定，狐小三一点也不觉得颠簸，而且他的背很宽阔，给人一种坚实的感觉，狐小三都有点想睡觉了，这几日因为受了那群女鬼的惊吓，着实没睡好。狐君璃把那盏莲花灯吊到了阿幻的龙角上，阿幻在空中飞着刚好能照亮前方的路，好久没出来活动筋骨，阿幻兴奋极了，那里闯闯这里踹踹，惊地夜里已睡觉的鸟儿腾飞起来一大片。睡眼朦胧间，狐小三看见旁边的草丛中，飞出一颗亮着光的东西。“萤火虫！”

她认出了那东西，顿时睡意全无。真的是萤火虫，闪着小小的幽幽绿光，一闪一闪，可爱极了。这人间才有的小生灵，狐小三是第一次看到，真的好漂亮。阿幻看见狐小三这么兴奋，一弓身钻进了那草丛里拱了几下，顿时一群萤火虫飞了出来，包围了他们。飞舞着，闪烁着，星星点点，如同梦幻。狐小三开心极了，她记得书上说过，萤火虫是承载思念的灵物，捉一只萤火虫说出对某人思念，再放飞，这只萤火虫就会飞到那个思念的人身旁，相隔两地的情人常常用这个方法传达相思之情。一路萤火虫飞舞伴随，狐小三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星星点点的梦里。“对了少主，你怎么会来？”

“某人在皇宫里都会迷路，何况在外面。”

又来，狐小三翻了翻白眼，赶紧换了个问题。“少主，你和阎无归认识多久了？”

“很久了。”

“那阎无归以前见过我吗？”

狐小三想起前面阎无归说她“还是这么聪明”的时候，用了“还是”这个词，而且那次在阴间他对自己丝毫不陌生，感觉还一副很熟的样子，张口闭口“小丫头”的，这么说来，他肯定以前就认识自己，至少见过。狐小三感觉到狐君璃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见过，你还未修成人形的时候，他老来捉弄你。”

“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连那时候本君对你这么好都不记得了，何况别人？”

狐君璃反问。狐小三语塞，身为小狐的时候，自己的记忆确实是缺失的，狐君璃说是因为历劫元神破碎的缘故，之前的记忆全部都没有了。但他又说了，那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没有也罢，一只小狐狸，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怎么捉弄我了？”

“老爱拔你的毛。”

“啊？！”

“还说你的皮毛好是好，就是太小了，只能做个暖手套。”

“……”“放心，本君即刻就给他轰出去了，本君的小狐怎能做暖手套呢？”

狐小三感动地看着狐君璃的后脑勺，这家伙还是有点良心的。“至少也得等养大了，做件貂皮大袄才划算。”

狐君璃后面幽幽地添了一句。“……”狐小三只觉一口鲜血呛了上来。“少主，阎无归以前……是否爱过一个女子？她是谁呀？”

狐小三赶紧再转移话题。“那家伙祸害的女人太多，你问哪个？”

“就是他寻至阴女子修炼秘术……为了救心爱女子的那个！说起来夕颜公主也是可怜。”

“夕颜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过却是最特别的一个。”

狐君璃道。狐小三一愣：“这么说……少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夕颜公主要找的人是阎无归？”

狐君璃嗯了一声。“怎么不早说？……”早知道还会绕这么多弯，就能省去很多麻烦了，比如撞见那群女鬼。“本君早问过你要不要帮忙，你自己坚决拒绝了呀。”

狐君璃底气十足。“……”不问你就不会主动说嘛，狐小三欲哭无泪，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主子。“历练历练也好，至少见了鬼没被吓晕还能跑，本君还是略感欣慰的。”

狐君璃语重心长道。“……”你大爷的！狐小三在他背上快抓狂了，算了，说不过他，睡觉好了，狐小三把脑袋垂到了狐君璃背上打起盹来，所以也看不见，狐君璃的嘴角完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温柔缱绻。夜色静谧，萤火飞舞，花月正好。传说，沿着水上的花灯一直走，这些思念的灯火，会一直带着你，走到忘川尽头。传说，忘川的尽头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湖，名殇湖，由眼泪汇聚而成，思念所归的地方。传说，萤火虫，是人间的精灵，他们满天飞舞，来接迷途的你回家，因为远方，有至爱的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