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二清晨,兰丛轩上下没有半点喜悦气氛,所有奴才感激涴秀留他们在京城的同时,又担心主子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涴秀姐姐,这个腰带你贴身绑着。”
在伺候涴秀更衣时,玹玗拿出一条厚实的腰带,“这条腰带有十二个暗格,绣着荷花的这两格里面各装着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另外十格里面各装着一张五两的小额银票,每张都是用桐油纸包好。你要出走,不方便带着沉重的银两,银票轻便,又能以备不时之需。”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涴秀惊讶地看着玹玗,她入宫这几年的月银都是出在熹妃名义下,直到被封了郡主,每月也不过区区五两银子,前段时间加封公主,雍正帝是赏了不少金银,可昨夜翻出来打赏莲子她们,库中存银并无缺少。“我们哪里有这么多。”
雁儿一边收拾涴秀的贴身包袱,一边解释道:“其中五十两是我和玹玗、还有瑞喜凑的,不过大头出在瑞喜身上,他常常出入宫禁,有时帮人带些书信或物件,倒是收到不少孝敬。至于那四百两,你得问玹玗了,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弄的。”
“涴秀姐姐还记得琉璃厂那间名为兰亭古墨的字画店吗?”
玹玗低眸一笑,淡淡地说道:“那店主是以前我府中的管家,银子是向他借的,我也让瑞喜传了话,若哪日格格回到京城,临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管去他店里。”
涴秀听得眼眶发红,指着床柜旁的木箱,对玹玗说道:“这些年,封郡主和公主时所得赐银都留给你们,反正我也带不走,先从中取四百两带出去还给你的老管家,上次看他那间铺子也不大,四百两并非小数目啊。”
“其实不要紧,但姐姐这么说,就找个机会让瑞喜慢慢带出去。”
玹玗浅笑着点头,“先还二百两给,多余的也都换成银票放在兰亭古墨,让骆管家帮姐姐存着,等你回京以后去他那边取。”
雁儿为涴秀打点的包袱里仅有几件物品,除了当年涴秀入宫时的随身饰物,另外就是宁嫔所赠的扇子,和熹妃特别赏赐的一串由碧云寺高僧开过光的佛珠。该说的都已经说尽,该准备也全齐,涴秀拉着玹玗和雁儿的手,自是一番殷情互劝,也都是压抑着感伤,偏偏此时莲子在外叩门,兰丛轩所有奴才前来给涴秀磕头,又是一串感恩叮嘱之言。巳时,涴秀先去养心殿雍正帝更前行礼拜别,然后又到景仁宫对熹妃行拜别礼。今日仍然没见弘历的身影,但甯馨和众妻妾都在,她们对涴秀无非是说些纲常伦理之言,见涴秀始终冷着脸,还是佩兰出来打圆场,把话题转变成了关心体贴的叮嘱。吉时到,涴秀由命妇引着前往顺贞门外升彩舆,雍正帝和各宫妃嫔皆来相送,两日没有回宫的弘历也已等候在此,他只能送到城外。出顺贞门,当涴秀走向彩舆时,竟发现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纵然她从来不喜欢这片红墙,可到了离开的这一刻,才恍然已经有太多牵绊于此。“你如今乃是大清公主,日后边疆人民是否能的平顺,就要靠你全力以赴。”
雍正帝语气沉重,以江山社稷作为枷锁。“千斤重担于身,切不可有负朕和天下百姓的期望。”
“涴秀谨记皇上圣谕。”
涴秀微微额首,于人而言她是公主,于己而言就算面对雍正帝,她永远只是大漠儿女,不臣服于任何皇族。众人皆因涴秀生疏的称呼心中暗暗紧张,雍正帝却不以为然地淡淡点头。最后的跪拜诀别,气氛僵硬古怪,听着涴秀对熹妃的一席亲情留言,除了雍正帝以外,齐妃和裕妃只叹无奈,甯馨和佩兰也觉不忍,其他的妃嫔和女眷即使与涴秀未有深交,却也是感同身受,难过这就是八旗女儿的悲哀。大喜的日子,作为奴才不能痛哭流涕,玹玗和雁儿站在熹妃身后,看着涴秀一步步远走,泪在眼眶中打转,但还能勉强忍住不掉落。直到那一声稚嫩的呼唤响起,不知永璜为何会冲了出来,跑到涴秀身后拉住她的裙摆。“涴秀姑姑,你还会回来吗?”
蓦然回首,看着那张满脸泪水的小脸蛋,涴秀努力伪装的冷峻瞬间崩塌,身子不由得软下来,蹲在永璜面前,勉强勾起的笑意中尽是凄绝,“当然会,有永璜在宫里,姑姑当然会回来。你额娘身子不好,别让她担忧,别惹她生气,要好好读书习武,知道吗?”
以前,在弘历的众多妻妾中,她和敏芝的矛盾最深,可最后只有敏芝真诚以待,于病中还准备了送行之礼。一张红纸,包着杂乱的中药:龙眼、狼毒、泽兰、人参、五味子、莲芯、没药、桑枝、麒麟竭、当归。刚看到的时候她还不明白,而玹玗却告诉她,那是一番甘冒大不韪的肺腑之言:君王心中戮,更比狼毒,责难红颜无辜,人生五位心最苦,莫伤怀,待到龙血枯竭日,便是当归时。这样的东西若是被别人看透,敏芝难逃一死,所以涴秀深深体会到言语中的怨怼,或许敏芝觉得嫁给弘历也是一种无奈,虽然夫君乃人中龙凤,但注定不能专情以待。玹玗和雁儿强忍的眼泪因为永璜这哭喊,再也不受控制的落下,却又都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永璜是弘历的长子,弘历站在一旁都没出声,甯馨和佩兰也不开口。“郑妈妈快把大公子抱回来。”
荃蕙话音刚落,身边的秋月就拽了拽她的衣袖,并低声让她别多事。郑妈妈满脸为难的望了望弘历,又收回视线看着甯馨,可两个人都默不出声。雍正帝冷眼看着,皇孙和姑姑告别,他若是阻拦就太不近人情。气氛愈发尴尬,还是苏培盛机灵,上前对涴秀说道:“公主与大公子姑侄情深,但万不可耽误吉时,请公主升舆吧。”
涴秀默默抽出巾帕为永璜拭泪,又招手让郑妈妈过来,并低声嘱咐:“好好照顾永璜……还有,替本公主转告兰嫂子,以前少不更事,多有得罪,让她别记在心上,也劝着她把心放宽些,别能医不自医。”
郑妈妈含泪点点头,她在宫里的时间不长,但自幼生在富察府那样的深宅大院,也算是看淡了人情冷暖,没想到在敏芝落魄时,唯一真心关怀的居然是涴秀。“奴才遵命,明日就去为公主传话。”
说着弯腰欲抱起永璜,郑妈妈柔声哄道:“大公子,别耽误公主的时间了,以后公主会回来省亲的。”
哪知永璜拽着涴秀的衣裳就是不松手,“姑姑,现在只有你还惦着额娘,你要早点回来看我们,以后永璜再也不给姑姑取外号,也不去姑姑寝殿捣乱,姑姑一定要早点回来。”
见此状况,熹妃只得亲自把永璜抱走,命令玹玗和雁儿将其带回景仁宫,也让两个满脸泪痕的丫头离开,免得她们眼底的怨气招来是非。临别前再次回望那片红墙,涴秀幽幽闭上双眼,能走出去是她的幸运。出神武门,前导仪仗之后是弘历和谟云骑马并行,接着是送嫁护军,银杏奉旨与涴秀同乘彩舆,后面的几辆马车是涴秀的妆奁,还有随嫁的奴才,特赐的马匹等。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进,神武门外闲杂人等不得走动,但围观的百姓依然不少,看热闹的人都是一脸喜气,可知道车中新娘早已泪湿红妆。彩舆外北风呼啸,玹玗并未走远,进入顺贞门后,她让雁儿带着永璜先去景仁宫,自己却跑到延辉阁上,默默望着车队远去。雍正帝真是好无情,涴秀刚登上彩舆队伍还未出发,他已经转身离开。而在场的其她妃嫔也只能随之而去,就连熹妃都不曾多留,但玹玗清楚地看到,雍正帝走后,熹妃转身时竟是掩面而泣,由秋华和秋荭搀扶着回景仁宫。车队已在视线中消失,玹玗记起曾去城墙角楼打扫,那是紫禁城最高所在,可以望得很远,又见顺贞门前的人都已散去,便不顾一切的向城墙上跑去。顺贞门和城墙守卫顾忌玹玗和两位阿哥的交情,也不敢阻拦,任凭她直冲角楼顶层。气喘吁吁地爬到三层,一抬头,被眼前出现的人惊得差点忘了呼吸。“五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弘昼微微侧目,淡然地扯动嘴角,“不然你以为那样横冲直闯的上来,为什么会没有侍卫阻拦。”
“哦……”玹玗愣了愣,猛然回过神,“可是五爷怎么会……不是,我是想问,既然无事,那为什么没有去送涴秀姐姐?”
“醉魂香。”
弘昼转过身,直直地盯着玹玗,问道:“那可是宜太妃才有的东西,你给她的吧?”
玹玗心虚地点点头,再伶牙俐齿现在也不管用,“五爷是怎么……”话说一半,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事情心照不宣,如果真问他是如何离开的,他若如实回答,她是不是就得如实招供。“罢了,她不想我送嫁,我就不出现,我都拗不过她,你们是姐妹,又能如何。”
弘昼无奈一叹,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神色也随之肃然。“你可听过,明朝永乐皇帝为何会迁都于此?”
“天子守国门。”
玹玗偏头想了想,恍然一笑,又劝道:“五爷乃是大清的阿哥,这话以后还是别说了。”
对于他们满人来说,明朝是丢掉江山社稷的失败者,可纵观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的历史,除去满清入关后对朱姓皇室的污蔑,抛开那几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大明王朝确实算得上傲骨铮铮,比脏唐臭汉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被俘土木堡,明朝断然拒绝蒙古的要求,不肯以财帛换回英宗,反而另立新君。在愚者眼里,只能看到大位之争的阴谋,可实际上英宗宁死不降,新君宣宗也将蒙古击退。明崇祯十七年,京城形势危机,众臣劝明思宗迁都,先逃离是非之地,但思宗断然拒绝,最终在景山自缢殉国,虽有愧列祖列宗,却忠于大明江山社稷。死前还在蓝色袍服上留下遗言: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回顾历史长河,有无数类似事件,可即便盛世汉唐都以赔款、和亲、脱逃为应对之法。而亡于大清的明朝,无论遭遇何种危境,既没有屈膝投降,也没有割地赔款,更不曾用女人去平息战乱。而大清呢?从皇太极入主中原,经历顺治朝、康熙朝、到雍正朝,和亲屡见不鲜,口口声声说满人是金戈铁马,实际还不是躲在女人身后。明朝亡了,不是输给满人,而是败给自己。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朝代变迁,盛衰起伏,大清亦不可能千秋万代。只是不知道,大清走到尽头之时,又会是怎样的情形。“紫禁城地下藏着什么,你和御前宠臣、后宫宠妃之间又在谋划什么,我知道,四哥也知道。”
弘昼深深地看着她,表情森寒地说:“不过,我和四哥都会视而不见,所以你们想怎么样,放手大胆的去闹个天翻地覆吧!”
望着弘昼颓然离去的背影,玹玗先是震惊,而后深深感慨。雍正帝真真把自己逼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