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就是要看看,宁寿宫能闹成什么样子。想她还为熹妃时,虽手握六宫之权,但事事需得忍让着瓜尔佳氏,那些年也没少受气。如今的宁寿宫,一个端着圣祖和贵妃的尊位,一个摆着世宗裕贵妃的架子,鹬蚌相争的结果便是渔翁得利,让那些看不顺眼,旧时给过她气受的人自相残杀。『谋攻』中有云: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所以在瓜尔佳氏和耿氏之间,永远只会此消彼难长。大典的前一日,谦官恭告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社稷如常仪。当夜掌灯十分毓媞才返回紫禁城,且明日大典结束后就会离开,所以仅有玹玗跟着,永璜、永琏、静怡则留在畅春园。因为慈宁宫西墙已拆,工匠们日夜无休的轮班赶建寿康宫,所以为不影响休息,毓媞自己提出暂去永寿宫住一晚,慈宁宫要准备的事项就交给玹玗负责。明日大典,后妃和命妇都要来慈宁宫拜贺,命妇们要送礼,太后也需要还礼,还要预备好各等级的赏赐物件。“准备这么多东西,说不定根本用不上。”
直到二更天才离开库房,雁儿忍不住抱怨道:“既然要在宫里过夜,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这不是折腾咱们吗。”
大典过后,太后和众命妇相见,兴之所至时随口说一句“赏下了”,做奴才的就得立刻把赏赐品奉上。而按照惯例,打赏命妇都是用玉器,虽然会由内务府造办处准备,但送到慈宁宫后,还得再分出高低等级,太后是随口一说,当奴才的可得看着太后的表情,考虑着对方的品级,选出适当的物件。玹玗没有答话,行至徽音右门前,她缓缓停下脚步,又转头望了望慈宁门,幽眸底渐渐透出笑意,嘴角微微勾起。如果以后毓媞入住寿康宫,慈宁门、徽音右门、寿康门,宫院深深三重门,无形中就拉开了和养心殿的距离,而她继续居住慈宁宫三所殿,毓媞几乎很难掌控她院子里的动静,弘历真是煞费苦心了。莲子提着灯笼走在前方,因察觉玹玗和雁儿没有跟上来,才停下脚步,“姑娘在看什么,听说这段时间徽音右门一直锁着,只有工匠换班的时候才开启片刻。”
“没什么。”
玹玗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明日还要起个大早,快回去吧。”
雁儿捣蒜般的点点头,眼神瞄向四周,畏怯地说道:“幸而是知道那边有大批工匠,阳气旺盛才觉得好些,每次靠近正殿就觉得阴风嗖嗖。”
“大冬天里,哪有不阴冷的风?”
玹玗不禁失笑,指着灯火通明的慈宁宫正殿,说道:“于公公可是带着一群小太监在里面打点准备。”
“太监是阉人,他们没阳气。”
看着那映在红墙上的枝影,雁儿只觉得由心底升起的森森然已笼罩了全身。莲子倒是不怕黑,憋着笑调侃道:“雁儿姑姑,没阳气的那是死人,太监只是少了些阳刚之气。”
闻言,玹玗忍不住笑出声,挽上雁儿的手臂,打趣地说道:“咱们三人中,你的年纪最大,可胆子却最小。”
深宫,乃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在高高的红墙里,隐匿了多少恩怨和悲喜。从前明至今,紫禁城也有好几百年历史,若真有鬼,恐怕这些宫殿住不下那么多亡魂。恐惧从来都不是环境所至,而是源于内心,听多了绘声绘色的谣言,潜意识相信了那些恐怖传说,此刻就算是夜莺婉转吟鸣,也会被当成孤魂野鬼的凄厉哀嚎。刚踏入小院,雁儿蓦然瞧见梅树下有个黑影,吓得失声惊叫。“发生什么事了?”
小安子慌忙从倒座房内冲出来,见雁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无奈地一翻白眼,叹道:“那是和亲王。”
雁儿深深吐了口气,轻轻拍着胸口,低喃道:“我还以为是吊死鬼呢。”
“你有见过这么英明神武、高大威猛、英俊非凡、富贵堂皇的吊死鬼吗?”
弘昼缓缓走到她们面前,刚才雁儿那惊声尖叫,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雁儿猛然捂着嘴,就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虽然是一副知错的表情,可心里却忍不住咒骂道:堂堂王爷,漠视宫规也罢,大晚上来都来了,就屋里坐着喝茶啊!没事在院子里站着干嘛,站也就站吧,那你也挑个亮堂的地方呀!“咱们五爷怎么会是吊死鬼,龙子龙孙,阳气旺盛着呢。”
玹玗轻笑出声,也就只有弘昼能厚颜无耻的给自己套上那么多赞美词。雁儿哀怨地望了玹玗一眼,被吓得半死已经够倒霉了,还拿她取笑,真是没同情心。“想必和亲王有事找姑娘,奴才们就先退下。”
莲子把宫灯交给小安子,对弘昼福身一礼,赶紧拉着雁儿往自己的房间去。小安子看了看弘昼,又望了望玹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索性微微一额首,悄默声地退开。“那寿康宫的进度可是我在监着,你的小院不错,这几天就歇在这边。”
弘昼伸手指了指倒座房,佯装委屈地道:“都是为了你,害我被皇兄折腾,七、八天都没出宫。”
“啊?”
玹玗惊讶地看着他,又转头望了一眼倒座房,笑道:“那边可是下人的房间,真是委屈了咱们富丽堂皇的五爷。”
其实她心里再说,慈宁宫那么大,哪里没有空屋子,而且隔壁东宫殿和中宫殿都能住,何必偏偏跑到她的院子里来。“住你的闺房就不委屈,但是怕被人下死手打。”
弘昼故意话中有话的打趣,拉着她走到廊下,脸上的笑意敛去,眸中透出几许寒光,将手中的盒子递到她眼前,说道:“亏得我住在这,不然你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玹玗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个巴掌大的小棺材,“我院子里找到的?”
“就在我刚才站的那颗梅树下。”
弘昼点点头,又道:“你打开看看,这小棺材里刻着谁的生辰八字。”
两天前的清晨,有个太监趁小安子去内务府取东西,偷偷溜进来,鬼鬼祟祟地在梅树下埋了一包东西,正好被刚起身的弘昼看到。因为好奇对方想玩什么花招,得知是什么东西后,又原地埋了回去,而今天玹玗返宫,怕对方会趁机下手,才赶紧把东西挖了出来。“这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因为甯馨的生辰和她只相差一天,所以记得特别清楚。“我找人问过,听说这是某个苗疆部落的诅咒法,叫做行将就木。”
说着,弘昼勾起一抹冷笑,继续道:“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承乾宫的人,可是经过许方辨认,那天在畅春园和安禄接头的内监,竟然是在钟粹宫当差的康祥。”
当时许方并未跟着那个人回宫,而是先由弘昼查了各宫门的出入记录,再让许方暗中辨认。玹玗低眸沉思,钟粹宫住着仪嫔、金贵人、陈贵人,和她都没有恩怨,若是诅咒永琏倒有可能是金贵人所为,可是对皇后下手,于金贵人而言并无好处,何况这个小棺材是用来置她于死地,并非针对皇后。抬头望着弘昼,玹玗心里已有了盘算,“五爷应该还没有把此事告诉皇上吧?”
“嗯,连日来麻烦的事情太多,所以我还没说。”
猜到她的心思,弘昼眉头轻蹙,问道:“你要瞒着皇兄自己解决?”
“不想皇上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烦忧而已。”
玹玗把玩着小棺材,眸中闪着慧黠的光芒,笑道:“当然,如果事情闹起来,皇上肯定会知道,不过事发的那天,就是对方引火自焚的时候。而且,我也不算是自己解决,还得靠五爷帮忙呢。”
“说来听听,要五爷帮你什么?”
弘昼一挑眉,看着她鬼灵精的模样,先前的担忧都被扔到九霄云外,现在他也有兴致了。“皇后娘娘身体康健,且今夜皇上有安置在储秀宫,对方就算想对皇后娘娘下手也没机会,五爷再安排人留意着储秀宫中的饮食,只要皇后娘娘不出事,明天也就没法陷害我。”
面对这种玩阴招的人,逃避不是办法,必须釜底抽薪。“然后让小安子留心,别让人在溜进我这院子,期间又得麻烦五爷寻个一模一样的小棺材,不过要刻上我的生辰八字,最后埋回原处去。”
若明天过后对方就此罢手,那算是她运气不好,可如果对方还想着找机会害她,那可就真真是自觉坟墓了。弘昼想了想,觉得甚是有趣,好奇地问:“你不忌讳?”
“巫蛊之术若真能害人,那后宫中就没有争斗了,但凡不高兴,暗中弄死不就行了。”
玹玗含笑着摇了摇头,又叹道:“我是真不愿意和皇上的嫔为敌,可前提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这个害我的人,手段太歹毒,先是利用娴妃娘娘,继而又想利用皇后娘娘,若放任不管,迟早会搅得后宫难宁,所以绝不能容忍。”
“明白。”
弘昼淡然一笑,玹玗虽然有手段,却从不滥用。“明天谨慎皇后饮食,和那个小棺材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你就好好休息,我也先走了。”
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玹玗诧异地客气道:“五爷不进去喝杯茶?”
弘昼只是摆摆手,没有回头,今天这院子肯定会有其他访客,所以他还是早早避嫌比较好。二更钟鼓响。储秀宫的东侧殿仍有烛光,佩兰还没有就寝,此刻正坐在书案作百忍图。忍,不是她要忍,而是想看看皇后还能忍多久;不睡,也并非失眠,是因为还在等,却不是等弘历前来,而是等着看弘历何时离开主殿后,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储秀宫主殿内,烛火幽然,淡淡的蕊雪凝仙香弥漫于红绡帐中。甯馨枕着弘历的臂膀,睡的恬静安稳,脸上还浮着浅浅笑意,唇角的弧度溢出幸福和满足。尚未入睡的弘历缓缓侧过身,轻轻抽出手臂,没有惊扰怀中佳人的美梦。下床更衣,临走前再看了一眼熟睡的甯馨,温柔的将贴在她脸颊的发丝顺到耳后,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拉好棉被,才转身离去。当听到主殿正门关闭的刹那,甯馨幽幽睁开眼,伸手抚摸着犹有余温的半边空床,脸上所有的甜蜜都被苦涩取代。女人,总会有嫉妒的时候。可她是皇后,必须忍受,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即使夫君离开这红绡暖帐,是为了去见另一个女人,也必须佯装不知。清泪,却只能向心中流,心,很苦,很辛苦。深冬腊月,夜里的寒风分外刺骨,但月光却很明亮。经过永寿宫时,弘历的视线微微瞟向东墙,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在紫禁城里,只有真正不惧鬼神者,才能成为赢家,就像霂颻那样,无论生前死后都让雍正帝畏惧。他应该庆幸,毓媞永远成不了霂颻那样的人,身为人时心已化鬼。径自走入玹玗的屋子,东次间的炕桌上放着一张名单,弘历拿起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感觉到压在掌下的纸被抽走,玹玗缓缓睁开双眼,先是一怔,随后浅浅笑道:“这种小事不用爷烦心,我处理得来。”
“嗯。”
弘历随手将纸放到一边,却又眉头微蹙的柔声道:“你怎么总喜欢趴在炕桌上睡觉,以后不许这样。”
“好。”
玹玗笑着点点头。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她倒是有可能成为另一个霂颻,却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