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为他安排侍妾是受雍正帝暗示,她表现得端庄大度,却还是有着一丝难以掩盖的幽怨。面对这个与他休戚共同、甘苦与共的妻子,弘历不曾隐瞒自己的生世,每遇重大决定也会告知于她。可原本与世无争的妻子,却在渐渐改变,她开始懂得如何为他挑选侍妾,挑选何种品性、何种背景的女人,更有利于被她掌控,又学会用平静的言语拨弄起侍妾之间的斗争。如今成为皇后,心思就更多了。“你觉得皇后寝殿内的事情,有几人能知,有几人敢乱传。”
弘历眉梢一挑,冷声哼笑道:“仪嫔也是皇后当年亲自挑选的侍妾,向来闲静无争,可前几日爷去钟粹宫,见仪嫔在读《明宫词》,正好翻到明宪宗昭德皇贵妃万氏的那页。”
闻言,玹玗先是愕然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确对永璜很好,因为那是她和涴秀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有敏芝最后的托付。没想到竟被扣上别有用心的罪名,后宫妃嫔果真都擅长无中生有,看来那个仪嫔也并非善类,读过书的女人比不读书更恐怖,能有此阴险心思,末香之事倒不能将其排除在外。不过,此事弘历既然说得隐晦,那她就不能答得直接。“以前在家时,我也读过《明宫词》,但我喜欢万氏,也佩服她敢于面对自己的爱情,不惧承受万世骂名。”
幽暗烛光映照着她盛妆的容颜,那浅浅勾起的嘴角显得阴冷,却又妖媚得能蛊惑人心。“万氏四岁入掖庭为奴,十九岁为太子婢女,陪明宪宗度过了有如囚奴般的艰苦日子,明宪宗对她情深意笃,封她为贵妃,累她受尽咒骂,所以她配得上数十年的专宠。”
只可叹,世人容不下这种情,凭什么只许男人娶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却不许女人嫁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男人?弘历眉头微蹙,眼底却暗藏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在他的面前,她越来越真实,毫不掩饰那深沉的攻心之计,却让他觉得那么心安。可越是真实的她,越是让他肯定,无论她有多少手段、多少心机,都不会用在他身上。因为,当年中秋之夜,枯荷听雨时的那番对话:“放心,你我对弈,爷永远不会赢你。”
“可是……我也永远不会赢。”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她的依靠,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却成了能让他安宁的地方。迎上他的视线,玹玗默默地凝望着他,微微一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变得朦胧,声音幽柔飘忽地说道:“若是两情相悦,能得一心,便是成为天下人眼中的妖妇,那又如何?”
这句话震撼了他的心,好相似的母女,他在伊犁见到的谷儿并非囚奴身份,而是领队大臣的姘妇。谷儿说她不在乎什么贞洁,要实现愿望,就必须留着命,为了活下来替她所爱的男人洗清污名,她可以不惜一切。玹玗果然是谷儿调教出来的女儿,连性格都一模一样,幽柔的外表下藏着刚毅的心。控制着她下颚的手缓缓松开,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掌心传来丝丝冰冷,那感觉仿佛是来自无暇的昆仑羊脂玉。两情相悦,她说出了重点,他应该感到安心,却又不由得喟叹,君王没有“一心”,并非不想,而是为势所迫难以一心。“后宫中的女人都想得到帝王的专宠,可专宠的代价却不是人人都能承受。”
弘历深深叹了口气,凝重地说道:“皇族中人没有一心,如果你真想要一个可以独霸的夫君,爷能帮你实现愿望,公主下嫁,额驸不可纳妾,能帮你控制其身,但独霸其心,爷却无能为力。”
“天下哪有能一心的男人,我额娘全心全意对待我阿玛,但阿玛终究还是把心分了一块给姨娘。”
明眸顾盼,倩笑嫣然,玹玗清晰地说道:“若嫁人,定要两情相悦,必须是对方所需的依靠,只求能进入那颗心,但独占。”
话音刚落,弘历猛然将她拉近,双手环扣在她的腰后,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帝王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依靠,可帝王也是人,也需要依靠。”
紧紧地抱着她,但那害怕失去的恐惧却在心中蔓延,因为她的回答竟是那样恍惚。玹玗不由得背脊一僵,侧目望向小炭炉上烫着的酒,差点以为他说的是醉话。她知道,他有多么宽阔的肩膀,能为她遮风挡雨,但此刻的他却像个疲惫的孩子。缓缓抬起手,停在半空许久,才轻轻环上他的颈项,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特的感觉,心发狂的猛跳着。酒气?呵,心底无声叹笑。她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能醉他的,会是那一小壶酒。今日可是除夕,皇帝与后妃团圆夜宴,开怀畅饮是必然。此刻,就算他说的不是醉话,也是酒话。疑问如巨石压在胸口,无论酒后是真言还是胡言,她都想知道答案。“皇后娘娘不是皇上的依靠吗?”
她的声音幽然飘忽。“是,却也不在安宁。”
弘历直言回答。从未想过要欺骗她,他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直到除夕晚宴结束,他抛下后宫妃嫔策马前往畅春园,冰凉的夜风刮在脸上,也让他坚定的作出了抉择。纵然没想过要放她离开,但还是遵循承诺,询问她的想法。「爷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真的很累,留一份安宁给我,也让我的心有个可休息的地方。」这是弘历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每一个字她都清楚记得。心猛地揪紧,双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皇上是在玹玗身上,找寻皇后娘娘遗失的影子吗?”
终究还是问出口了,可是有用吗?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然没有丢弃理智,不入皇家门的誓言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就像诅咒般萦绕不去。纵然清醒,依旧会嫉妒,只有动情才会如此,她无法否认。弘历倏地抬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坚定地说道:“你和甯馨完全不同,又如何从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就是你,不会是谁的影子,也没有人能做你的影子。”
独一无二……足够了。能成为一个男人命中的独一无二就已经是福气,何况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帝王,不愿意再压抑心底的情愫,若不能嫁他,那就此生不嫁吧!这样既不违背誓言,也不违背自己的心。“爷……今天喝了很多酒……”“还不至于酒醉。”
弘历打断了她的喃喃低问,再聪明的女人也有犯傻的时候,但他喜欢这种傻气,患得患失更能证明在乎。“爷策马而来,就算酒气醉心,寒风也醒脑了。”
玹玗颦眉轻蹙,眼中澈光涟涟,清泪默默滑落。“爷可以忘记我的姓氏,只记得我这个人吗?”
如果她不是郭络罗氏,或许当年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撷芳殿的小院。弘历微微一怔,旋即露出浅笑,她的心结,他会一个个解开。自从他破解了那首谜诗,曾一度担心过,但日前李怀玉传回消息,千丝绣坊的那两母女已失踪了整年,之前只说回乡祭祖,可他安排人去江南寻访过,终是杳无音讯。现在想想,没了那两母女,对玹玗或许是好事。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弘历缓缓站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声音略微沙哑地说:“听到爷的心跳了吗?走进那里的,是我怀抱中的人,而非毫无意义的姓氏。在爷的心里,你就是那个在破烂小厨房烤红薯的丫头,但在紫禁城里,你必须是郭络罗家的女儿,正白旗出身的格格,记住爷今天的话,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
“记住了。”
闭眸心叹,泪眼含笑,沉默了许久,玹玗轻轻退出他的怀抱,柔声说道:“玹玗也身在后宫,爷就不怕玹玗也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你自幼被悉心调教,是为了选秀入宫做准备,又跟着圣祖宜妃那么长时间,后宫的手段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伸手触上她的发饰,他唇畔微扬着高深莫测的笑意,深邃的黑眸仿若渊潭难以探底,可语气却是轻忽淡然,“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爷倒是好奇,你还能如何改变,甚至有些期待。”
“红墙之内波谲云诡,即便是我这样子,或许也会有一天变得让爷不认识。”
幽幽地望着他,她没有喝酒,却早已心醉。弘历云淡风轻地一扬眉,毫不在乎地笑道:“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
缓缓闭上双眼,清泪再次滴落,玹玗立刻伸手将泪拭去。今天她听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心,无怨无悔的沉沦红尘。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鹰啸。玹玗眸光瞬间一凛,推窗望出去,只见一个黑影望紫云堂的方向跑去。“怎么回事?”
弘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人已跑远,无法分辨是谁。玹玗心念转动,那个身影她认得,但转头望向弘历时,却只是淡然笑道:“想必是哪个小太监喝醉了,无意中靠近观澜榭,引得将军长鸣示警。”
“何须害怕成那样?”
弘历疑惑的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那个人几乎是仓皇而逃。“只要不是观澜榭的奴才,夜里靠近这里,将军都会攻击。”
玹玗轻笑着解释道:“前几天还真有个小太监被抓伤了后脑勺,现在畅春园的奴才,都害怕这只万鹰之神呢。”
“它倒比侍卫更管用。”
这事他也听说过,便暂时抹去了心中的疑惑。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只梅花式样的青玉酒盏,又随手从瓶中花枝上拈下一朵开着最好的白梅至于其中,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五更天时紫禁城还有大朝贺,爷喝两杯热酒暖暖身子,就在这里小憩一会,三更时就动身回去吧。”
“逐客?”
弘历一挑眉,嘴角噙着笑。“谁能将天下之主视为客?”
玹玗莞尔一笑,斟上一盏清冽温热的纯酿,递到他面前。“只是怕爷误了乾隆元年的大朝贺,只怕宫里又会多流言蜚语了。”
“既为孝子,乾隆元年的正月初一,当然要陪在太后身边。”
弘历耸耸肩,说道:“离开紫禁城时,就已经发布谕旨,让文武百官改到畅春园朝贺。”
玹玗美目流转,轻笑道:“爷每次任性,总能找到人背祸,幸而这次饶过了五爷,不然整个正月他会过得多堵心啊!”
“你任性的时候,却是爷在帮你挡祸。”
弘历笑着坐下,没打算明言语中的藏意,纤长的手指敲着矮几,把话题移开,挑眉问道:“你屋子里怎么会有酒。”
玹玗娇俏笑道:“我只是应过爷,没有爷允许绝不喝酒,却并非不能闻酒香啊。”
弘历不禁摇了摇头,这丫头一旦刁钻起来,确实没人辩得过她。浅酌了一口,他视线移向墙上挂着的琵琶,叹道:“有酒无乐,单调。”
“今日陪人玩了一天琴棋书画,累了,懒得动弹。”
坐在他对面,玹玗笑吟吟地说道:“太后又为爷物色了佳人,江南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名字也好听,叫陆铃兰。”
“你是陪人玩……”弘历悠闲酌酒,敛眸笑问:“还是在玩人呢?”
“是她找上我的,原本想领受指教,哪知反而指教了她。”
玹玗唇角勾着盈盈浅笑,眼眸流转千娇百媚。“玹玗越俎代庖,提点了陆姑娘,她那点锋芒还不能生辉。”
弘历眸底的笑意加深,望着她顾盼生辉的模样,因为那言语中的一丝酸味,将半盏梅花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