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从正月上辛日祈谷于上帝、吉日飨太庙,到二月仲春祭先师孔子、上戊日祭社稷坛、吉亥祭先农坛、春分祭日坛,弘历都亲自主持行礼,并下旨此后每年如之。雍正朝时,即使在最后那年,弘皙仍然负责部分祭祀活动,可是从乾隆元年开始,弘历的决定彻底让弘皙被架空。对于这种局面,弘昇、弘昌、弘晈、和胤禄都愤愤不平,但弘皙却毫不在意,反而很享受这样的安适清闲,也劝被掉守景山的长子永琛安之若泰。畅春园桃李芳菲,甘霖灈洗着碧草红花,这仿江南山水建造的御园,在雨季中终于有了烟雨朦胧的水乡柔情。观雨亭中,煮一壶清茶,焚一炉幽香。笔下绘的并非春雨如绵的画境,全是一些物件:黄花梨雕花妆镜盒、红酸枝木髹漆外壳八音盒、五面银彩漆花卉镇纸。这都是锁在毓媞寝室的樟木箱里,从紫禁城带到畅春园几个月,一直未曾拿出来使用过,但这三样物件都很适合夹藏雍正帝遗诏。玹玗虽然能随意进出毓媞的寝室,也有樟木箱铜锁的钥匙,却无法查看这三样。黄花梨雕花妆镜盒,有一个小巧的白铜五环密码锁,玹玗不知开启的密语,所以不敢轻易尝试;红酸枝木髹漆外壳八音盒,一旦打开就会发出音乐,太容易引人注意;五面银彩漆花卉镇纸,分明能看出底座是嵌上去的,但要想撬开而不留痕迹,实在困难。雁儿和莲子坐在旁边,警戒地望着四周,玹玗绘制的这些图是要送回去给弘历,但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姑娘,欢子来了。”
莲子轻声提醒。绵绵细雨,欢子也没打伞,淋着快步走进观雨亭,手里还拧着一个食盒,“奴才见过姑娘,这是皇上让奴才送来的桃花糕。”
让雁儿接过食盒,命莲子递了杯热茶给他,玹玗轻柔一笑,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去太后那边回话。”
欢子憨憨地笑着谢过,大口喝了茶,又把李怀玉要对毓媞说的话,原样讲给玹玗听。“先帝的山陵正式定名为‘泰陵’,又设西陵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由泰宁镇总兵兼任。还预备在下个月,为太祖、太宗、世祖、圣祖,及众仙逝的皇后加尊谥。”
“那你师父一会过来吗?”
玹玗把三张图叠起来,装入绣花锦袋中。“过来,皇上还有话要带给姑娘呢。”
欢子连忙点点头。玹玗微微敛眸,说道:“莲子,把这里的东西收了,然后带他去小厨房烘烘身上的潮气,春雨寒凉,这段时间养心殿的差事又多,若病了可怎么好。”
“是。”
莲子笑着额首。回到观澜榭,正巧遇到奴才们抬来一架绣屏,后日是甯馨寿辰,玹玗亲手绣了百鸟朝凤图,让拿去京城的老字号店铺制成炕屏。“哟,这东西是姑娘亲手绣的吧?”
李怀玉拉长着声,刚进屋就围着炕屏转了好几圈,见整幅绣禽类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配色华丽又不失典雅,连连赞道:“恐怕宫里绣匠都赶不上姑娘的手艺。”
“你专挑好听的说,谁能信?”
玹玗低眸一笑,元宵节过后,弘历只来过畅春园两次,近日有春雨连绵,她也就少出去,时间都用在绣图上了。“我送不起什么古玩珍奇,只能略表心意,就是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嫌弃这份礼太轻。”
“哪能啊。”
李怀玉讨好地笑道:“奴才是没福气讨要姑娘的绣品,不过再有些时候天气就快热了,姑娘要是闲着,不如给皇上做个香包什么的。”
“真是够打嘴的,你身上的荷包和香囊,哪一样不是姑娘所绣。”
雁儿没好气地猛拍了一下李怀玉的帽子,指着高几上的热茶,斜睨着他笑道:“李公公一路跑过来辛苦了,坐下喝茶歇一歇,难不成还要姑娘开口请啊。”
他们之间,虽然在称呼上守着尊卑规矩,但私底下嬉笑怒骂,相处时有如兄妹。“是该打嘴。”
玹玗瞟着雁儿,莞尔笑道:“不过,以后自有人绣更好的东西给你。”
“姑娘怎么也学着五爷的坏习惯,胡乱打趣人。”
雁儿小脸一红,转眼瞧见李怀玉正傻了,白眼踢了他一脚,“茶也喝了,皇上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赶紧说完,赶紧回宫。”
李怀玉嘻嘻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前几日,****遣使朝贡,皇上就把这红珊瑚手串留给姑娘,可又觉得单一不成套,姑娘不好佩戴,所以从养心殿那盆红珊瑚上截取下几枝,让内务府造办处赶着雕了这对凤穿芙蓉簪子,还有耳坠和戒指。”
“想必是给姑娘的生辰礼。”
雁儿看得目瞪口呆,又觉惋惜地叹道:“红珊瑚料外面哪寻不到,何必折损那盆景。”
“找过了,可皇上觉得那些色泽不好,不够喜庆。”
李怀玉神秘兮兮地笑着,“皇上说了,让姑娘做好安排,二月廿三那天会带姑娘去个地方。”
玹玗嘴边不禁浮起一丝浅笑,“生辰而已,年年都会过,皇上那么忙,何必为这些小事费心。”
“皇上忙得连后宫都没怎么近,还好五爷天天留宿在宫里,烦心的事多少能帮皇上分担些。”
虽然李怀玉是太监,但在有些事情上却目明心清。弘历若是安置在六宫,就算留宿到天亮,也至少要过三更。可翻牌子就不同,但凡送入养心殿侍寝的妃嫔,半个时辰一到,敬事房的执事太监就会在窗根下提醒。所以招入养心殿侍寝,无非就是一种发泄。不过说来也好笑,皇帝避着后宫妃嫔,王爷躲着府中妻妾,夜里闲来无事宁愿挑灯对弈,这么想来太监还是挺好,少许多红尘烦扰呢。“你想什么呢?”
雁儿好奇地瞅着他,“笑得古古怪怪,别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李怀玉忙笑着摆手,话已经带到,他也不方便多留,让欢子去叫来几个小太监,妥善把炕屏抬去园外的马车上,临走前小声地对玹玗说,“鸿瑞已经回太医院了,有信捎给姑娘,就夹在锦盒底层。”
玹玗点点头,又让雁儿和莲子到门外守着,将绣花锦袋交给他,并叮嘱道:“一定要交到皇上手里,千万别让外人发现。”
李怀玉想了想,身上只有一处放此物最妥当,便脱下靴子,把锦袋塞在鞋垫之下,又冲玹玗尴尬的一笑,才大步离去。读完鸿瑞的信,玹玗没有保存,直接扔进茶炉烧掉。踱步到窗前,感受着春风的丝丝凉意,玹玗紧抿的唇渐渐浮出一抹笑。弘历任谢济世为从五品的江南道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这步棋走的真是妙。康熙朝时胤礽结交了大量江南名士,并给他们留下良好的印象,虽然索额图死后,胤礽又失势,算是树倒猢狲散,且经历了雍正朝十三年的清理和高压,看似再无后患,可细想来,江南一带依然是危机所在。曾静对雍正帝是阳奉阴违,当年在江南宣讲《大义觉迷录》乃明扬暗讽,雍正帝死后市井坊间的种种谣言,又暴露出曾静和弘皙有牵连,那江南一带还有多少汉官在暗中拥护弘皙,就必须找个信得过,又不怕事的官员前去监察处理。谢济世冤案平反,又受弘历重用,必会全心效忠。但她又忍不住忧心,君王权术弘历比雍正帝玩得更好,恐怕像谢济世这种直言敢谏,往往忘了顾及君王颜面的臣子,能得一时利用,终究还是会遭贬斥。可这些前朝政事由不得她插手,就算真有那一天到来,也只能暗中相帮。一声轻叹,有些辜负了绮丽春光,叹落满树梨花随雨入泥。柳含春意短长亭,雨花凄断不堪听。紫禁城内花草繁茂,春日的断虹桥一带绿柳成荫,梨花、桃花、杏花争妍斗艳。一场春雨,一番凋零,洒落满地的忧愁。弘昼坐在桥栏上,享受着此处的幽静,手中还拿着酒壶。元宵那夜的纵情云雨,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当正午的阳光唤醒他时,身边已不见有人,若非棉被下的自己是赤身无挂,他甚至会以为只是一梦巫山境。几乎是逃离城南的宅子,茹逸没有出来阻拦,甚至没有和他见面。想把那场云雨当成梦,只是在梦里与涴秀尽情缠绵,而并非真是占有了茹逸,还是在心念痴狂的元宵夜。淋着雨,举目四望,自嘲的笑了笑,为了逃避他竟然躲进这片红墙。灌了一口酒,弘昼皱紧眉心,看着左腕上的五彩缨线,有深深的负罪感笼罩全身。娶,并非心之所愿;不娶,他会看不起自己。这份孽缘,该如何处理?“五爷,你怎么躲这来了。”
李怀玉在慈宁宫找了一圈,又到武英殿寻了个遍,最后从璇玑阁望到这边有个人影,经过好一番思想斗争,才鼓足勇气来这阴森之地。“皇上等你去商议皇后娘娘寿宴的事情呢。”
“有什么好商议,让鸿胪寺和内务府按旧例办就行了。”
弘昼懒懒地从石栏上溜下来,把酒壶盖好扔给李怀玉,边走边问:“廿三那天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奴才刚从畅春园回来,首饰已经交给玹玗姑娘,还通知她廿三那天皇上会去接她。”
李怀玉忙不迭跟上去,为弘昼撑着伞,又道:“姑娘还给皇后娘娘准备了寿礼,奴才亲自抬回来的,皇上见了都赞不绝口。”
“这倒是难得。”
弘昼停下脚步,转过头问:“那丫头准备了什么送给皇后?”
“一架炕屏,姑娘亲手绣的百鸟朝凤图。”
李怀玉那一通形容,赞美得天花乱坠,就这口才不扔到琉璃厂卖假古玩,真算是埋没了他。“那得去瞧瞧。”
弘昼挑了挑眉,真没想到玹玗还会为甯馨花心思。“已经送去储秀宫了。”
李怀玉这回答就像一盆冷水。弘昼扫兴地一翻白眼,冷声道:“那你还说这么多废话。”
是欢子领着人把炕屏抬去储秀宫,甯馨欢欢喜喜收下,也说了一番好听的赞美,可御前的人刚离开,甯馨的脸就阴沉了下来。“娘娘,这架炕屏也没处摆,不如奴才收到库房去。”
翠微试探着问。甯馨眸光微敛,轻忽一笑,命令道:“那就将现在摆着的收起来,把这架换上去。”
“何苦呢……”翠微正要相劝,却被打断。“这东西从御前送来,皇上都见过了,本宫不摆出来,行吗?”
甯馨深深吸了口气,幽幽道:“再说,那丫头的绣工如此之好,也该让宫中的嫔妃都长长见识。”
翠微唤人进来把炕屏陈设妥当,又把他们都打发出去后,见甯馨盯着镜子发呆,忍不住劝慰道:“娘娘国色天香,风华正茂,哪是一个小丫头能比得上。”
“你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本宫有眼睛,也不愚蠢,玹玗那模样真真是郭络罗家的人。”
甯馨眼中盛着苦涩,视线移向墙角的木箱,语调中有难掩的哀怨,“皇上和圣祖康熙爷一样是年少登基,以后进入这紫禁城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康熙爷宠妃众多,却都是刚过花信之年就被抛诸脑后,本宫也在这个年纪了,有些事得开始准备着。”
翠微听懂了前半句的讽刺,愣了愣,又压低声音说道:“当年仁寿太后的秘法已在娘娘手里,还用得着怕吗?”
“也仅仅十年盛宠而已……”甯馨缓缓闭上眼眸,叹道:“命坚诚传话回去,让本宫的母家好好训练那批使女。”
没有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可她是皇后,身上系着富察一族的荣辱,就算终有一日无法留着弘历的心在身边,也要想方设法吸引皇上在她的宫里。皇后,母仪天下,可繁华之下的悲哀,又有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