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福临坐在炕沿上，凝眸端详着那幅《洛神图》。他那亮如星辰的眼眸里，荡漾着复杂神色。“明月，你看到了吧？朕替你报仇了！追诛多尔衮之后，朕会授意洪师傅上折子，为明大人平反昭雪。朕所作这一切，与明府血案相比，确实微不足道。朕不敢奢求慰藉你在天之灵，朕只想让自己心里愧疚稍减一些儿……”明月端着锦盘进来，手执茶壶斟茶，“小明子沏了菊花茶，有去肝火，明眼目之功效。温凉正好，九哥快尝尝……”福临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抬眸，瞧向眼前这个酷似明月的单薄小内监，怜悯之情顿生，“小明子，今日早朝，朕给你们家报仇了。再过一些时日，朕给明府雪冤。以后，你就无须再隐瞒身份了……”明月闻言，悲伤之情顿生。一双水眸，瞬间溢满泪雾。明府血流成河的景象，再一次闪现。父母牵手投身荷花池那一幕，似乎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驱之不开。她强忍满心悲痛，进言，“九哥心意，小明子领了。削爵、撤庙享、罢谥号、黜宗室、籍没财产，打碎多尔衮所有光环，就已经足够了。掘墓，鞭尸，多少有些残忍，小明子求九哥收回成命……”福临敛起眼眸，咬牙切齿道，“掘墓，鞭尸，朕都有些不解恨！朕恨不得，将这老匹夫挫骨扬灰，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一想起多尔衮，福临就恨之入骨。这个老匹夫虽有扶立之名，却一直凌驾在皇权之上。在众位朝臣面前，唯我独尊，嚣张跋扈，从来不给他这个皇上一点点颜面和尊重。多尔衮独揽朝政，结党营私倒也罢了。最让他恼恨的是，这老匹夫堂而皇之频频出入慈宁宫，与布木布泰行苟且之事秽乱宫闱，置他这个皇上与先帝颜面于不顾。更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事儿，是多尔衮一手制造明府血案，让他和明月天人永隔。这种锥心刺骨的伤痛，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他对多尔衮之恨，已经恨入骨髓里。这区区掘墓、鞭尸，根本不能消除他心中恨意。若他是地狱阎罗，一定把多尔衮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承受各种各样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多尔衮已经作古，九哥又何须跟一个死人较劲儿？”
“这老匹夫活着时，朕奈何不了他。”
福临握着青花瓷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气。指关节泛白，青筋暴跳，“如今他死了，朕要再不替明月报仇雪恨。哪日踏上黄泉路，有何颜面去见明月？”
“九哥，或许……”“太后驾到——”内监的传禀声，在暖阁外响起。福临闻言，不由得微微蹙眉。明月听闻太后驾临，果断闭了嘴。若她猜得没错，太后应该也是为追诛多尔衮一事儿而来。遗憾的是，在母子俩关系如此僵持情况下，福临只怕不会听从布木布泰之言，收回掘墓鞭尸旨意，放多尔衮一马。在苏麻搀扶下，布木布泰款步走进了暖阁。她那风韵犹存的俏脸上，带着一抹寒霜与怒气，走到炕前，自顾自坐下。福临放下茶具，下炕，与明月一起行跪礼，“儿臣参见太后——”布木布泰强压着心里怒火，挥了挥手，“起来吧——”明月搀扶福临起身，等他在炕前坐下，方悄悄退至一旁候命。福临抬眸看向布木布泰，眼中俱是冷凛之色，“太后凤驾亲临乾清宫，想必是为了追诛多尔衮的事儿吧？”
布木布泰脸含怒气，开门见山，“这件事儿，皇上做的是不是太过了？他毕竟是皇上亲叔父，是辅佐你福临登上九五之位的功臣……”福临冷笑一声，反问，“污蔑先帝；逼死肃亲王豪格；凌驾皇权，私用御物；结党营私；篡权谋逆；无论那一项，都是灭九族之罪。朕即便有心庇护，总得给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
布木布泰情知此事难以转寰，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叹息一声，“其他处治，哀家都准！只这掘墓鞭尸，哀家决不答应！”
福临嘴角微牵，牵出一抹嘲讽的笑，“后宫之事儿，已经够太后操劳了。前朝之事，还是让朕费心吧……”布木布泰在地牢所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今日换汤不换药端给布木布泰，不知太后作何感想？布木布泰闻言，脸显惊愕之色。情知皇上恼她使用严酷宫刑处置汉婢，才转而追诛多尔衮，报复她这个做额娘的。情急之下，一时竟难过得红了眼圈。“福临，哀家求你，掘墓鞭尸这一项，就免了吧！”
见福临脸色冷凛，不言不语，再度开口乞求，“如果皇上不顾念哀家感受，就看先帝爷几分面子，多尔衮毕竟是先帝亲兄弟——”“朕若不追诛多尔衮，九泉之下，无颜再见被他逼死的皇长兄豪格！朕若饶了这老匹夫，先帝也会背负夺位之污名。”
冷笑，“这事儿，如果换做是先帝，也决不会手软——”布木布泰眼泪婆娑的样子，让福临恨意越发浓郁。她为了死去的多尔衮，竟不惜搬出先帝来压他。她可曾自省过，她与多尔衮宫闱苟且之事，把先帝颜面置于何地？她可曾知道，他也曾眼泪婆娑地求过她，求她成全他和明月。她不顾念他心之所想，直接把明月指给博果尔，只为绝了他福临念想。那个老匹夫，却依然不放心，给明朗按一个勾结乱民谋反的罪名，杀了明府满门！如今，轮到她求他了！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她，竟为了多尔衮这个老匹夫，屈尊降贵低声下气。他一想到这些儿，就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明明恨得要死，看见布木布泰眼泪婆娑梨花带雨的模样儿，他依然很心疼很难过，只因她是他亲额娘，血浓于水。有天高地厚生养之功，有剪不断的血脉相连。即便是如此，他依然会硬下心肠。不为别的，只为替先帝出一口气，只为给明月在天之灵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