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吴良辅端着锦盘，挑帘进来。他把茶水放在炕桌上，低声回禀，“茶八分凉，正好入口。皇上歇歇眼睛，喝口茶，再接着看吧……”福临放下折子，端起青花瓷茶具，轻轻抿一口，细品茶香，“吴良辅，这两日，怎么不见小明子人影儿啊？”
吴良辅那喜庆的脸上，堆起笑容，“皇上您也知道，这孩子心善重情义。自从青草被皇后娘娘发配到辛者库，这两日，她总往那地方跑……”其实，吴良辅心里明镜似的。明月之所以不来御前当值，只怕是和皇上赌气。自从皇上临幸青草开始，这孩子不但不进西暖阁伺候，见了他吴良辅，态度也极为冷淡，疏离。若他猜得没错，明月一定是被皇上那日情急之下的话语伤着了。听闻青草被发配到辛者库，福临眼眸微紧。他敛起心里那一丝烦闷，吩咐，“吴良辅，你给小明子传个话。就说朕想喝他亲手做的羹汤，让他别只顾着同情别人，也想着朕一点儿……”“嗻，奴才这就去传话——”吴良辅走了一会儿，明月就端着锦盘来了。她把羹汤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桌上，淡漠地开口，“小明子做了银耳莲子羹，温热正好，皇上尝一口吧……”这一次，她没唤福临九哥，而是称呼皇上。福临抬眸，瞧瞧淡漠疏离的明月，“怎么不叫九哥了？”
明月躬身，一副恭敬尊崇的模样儿。她思忖片刻，低声道，“奴才终究是奴才，皇上再怎么宠溺，小明子也不能忘了自己身份……”福临闻言，似乎有些生气。他把手中折子啪地一声摔在炕桌上，脸色暗沉如夜。明月见福临发怒，跪在地上，“奴才该死——”福临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心绪。须臾后，才神情凝重地开口，“朕知道，为了青草一事儿，你心里不舒服。这两日，你不进西暖阁，就是在跟朕赌气！”
叹息一声，“朕也有朕之难处，朕有朕之想法。如果不出几个彩云吉祥，如何能求得满汉平等？朕之所以临幸汉家宫女，就是想让她们怀上龙裔，让太后收回汉女不得入宫懿旨，给汉女一个公道……”“小明子不敢跟皇上赌气——”明月一直以为，福临酒后临幸汉女是极端不负责。却没想到，他竟然是为给汉女一个公道，才刻意如此。可笑的是，她为了解救青草，竟在那种时候闯进西暖阁，难怪他会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让她滚。“你连九哥都不叫了，还说不敢？”
福临下了炕，亲自搀扶起明月。他宠溺地瞧着这个单薄瘦弱的小内监，叹息一声，“你堂姐因汉女不得入宫离世，这对朕来说，终究是永远的痛。朕之所以想牺牲几个汉女，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不单单是为了满汉一家，也是为给朕一个安慰……”福临的抱负与痴心，让明月感动。他对她这个假明翰的怜爱，也让她心里一暖。饶是这样，她依然不敢称呼他为九哥。仔细想想，福临说的也没错，她只是一个御前内监，福临再怎么疼她，她也不能忘了自己身份。“皇上，喝汤吧……”福临听到皇上两个字，似乎有些失望，“朕习惯听你叫九哥，私下，还是把称呼改回来吧……”“九哥——”明月不敢抗旨，轻轻应了一声。福临坐在炕沿上，拿起汤匙舀一勺汤羹送进口里。一边细品，一边黯然道，“再过一些时日，就是清明节了。明大人坟墓，业已修整完毕。朕本想亲去墓地祭拜一下，却不能如愿。到时候，朕要率文武大臣去太庙祭祖。你出宫一趟，替朕好好祭拜祭拜……”“是——”明月闻言，不禁潸然泪下。父母离世将近一年，她这个做女儿的，却不能尽为人子女之孝，到坟前好好哭一场，实在是莫大憾事。如今听闻要出宫给父母上坟，心里悲喜莫名，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小明子，别哭了。到坟上，有你哭的时候……”一块明黄色锦帕，递到了明月面前。她含泪点点头，接过锦帕擦拭眼泪。岂料双眸如泉眼一般，不停地溢水，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郊外墓地。清明节这日，天气格外晴朗。一辆奢华马车，一大早驶出皇宫驶向郊外。坐在车辕上的小内监，单薄瘦弱，眉目中透着一丝灵气。她一边赶车，一边顾目四望．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正繁盛，如同片片红云一般。一个个行人，提着祭品篮子，行色匆匆。呜呜咽咽的哭声，一阵阵地飘过来。明月无心赏这春日美景，悄然叹息一声，轻挥一下马鞭，驱车前行。“董鄂姐姐，我听六舅爷说，皇上给明姐姐一家平反昭雪，下旨重新修坟墓。据说，修得特别气派……”“人都已经殁了，坟墓修得再气派，又有何用？”
“姐姐说得也是……”轻微的叹息声过后，“咱们三姐妹闺中玩闹情形，犹如昨日一般。转眼之间，明姐姐离世竟快周年了……”两个女子的对话声，随风飘来。明月听着有些耳熟，定睛一望：一辆奢华马车，在前面徐徐而行。看见这辆眼熟的马车，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明月一下子红了眼圈。“小姐，好像到了——”“下车吧——”马车停稳之后，凌寒与绿柳先后下了车。她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主子下了马车，拎着祭品，四人一起走向不远处的一片坟墓。明月瞧见久别重逢的闺中知己，看看那气派的主墓，心里一阵酸涩，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明月喝住马匹，把缰绳栓在一棵树上。才拎着祭品，一步一步朝着坟墓走去。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一如她此刻心情一般无二。凌寒一边摆祭品，一边轻声道，“好像有人来过了……”绿柳边烧纸钱，边应道，“看烧纸钱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来过了……”董鄂柔佳跪在主墓前，边焚香祭拜，边哽咽道，“义父义母，柔佳和佟妹妹来看望您老人家了。您若缺什么，少什么，记得给柔儿托梦……”佟念锦跪在义姐身侧，边上香，边落泪，“义父，皇上给您老人家平反昭雪了。您再也不是罪臣，终究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