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残存着龙涎香的气息。这气息，是属于福临特有的气味儿。明月深深地呼吸一下，嗅着这熟悉的气息。两行清泪扑簌簌滑落下来，濡湿了白皙面颊，也濡湿了她这颗缠绵悱恻的女儿心。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她日日思念福临，时时想要见到那一道明黄色身影。当他驾临揽月阁，亲自来探望她时，她却为了他清誉，为了博果尔不受伤，不肯与之相见。莫说福临怨她心狠，她也恨自己太过无情！目光徐徐落在书案上，一幅刚绘成不久的水墨画，墨迹尚且未干透。明月迈步走到书案前，盯着眼前这幅水墨画，一时间竟转不开眼睛。水墨画上，垂柳依依。柳梢头处，挂着一轮圆月。明月一眼就看出，这没有题字的画卷是福临御笔。她瞧着这幅画，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两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若她猜得没错，福临必定是借画达意。他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入夜以后，在印月潭边的柳树下相见。提起这印月潭边的柳树，明月眼前又闪过襄郡王迎娶嫡福晋那日的情形。那日福临高兴，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傍晚时分，方才醒了酒。他在小花园信步赏景，行至印月潭边，瞧见那一株金丝垂柳，以及挂在树梢的圆月，随口吟诵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皆以抒怀：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旧时人，泪满春衫袖。如春悄没声息进了书房，把一件披风披在明月身上。一边为她系带子，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姑姑都要劝你一句。既然进了襄王府，你就是王爷的人。听姑姑的话，忘了从前的事儿，跟王爷好好过日子。省得毁了皇上清誉，也弄得自己身败名裂，还伤了王爷……”自从入了襄王府，如春是看得真真的。博果尔疼惜珍爱明月，绝不亚于福临。即便是明月不肯委身，襄郡王依然对其宠爱有加。新婚吉期内，说是跟明月学下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不过是找借口留在揽月阁罢了。福晋小产一事儿，王爷连问都没问一句，就认定是嫡福晋栽赃陷害。若不是太过信任与在乎明月，如何能对她深信不疑？明月再怎么爱慕福临，终究是有缘无分。太后既然把她赐给了博果尔，哪有染坊倒白布之理？与其背负乱伦恶名，与皇上藕断丝连暧昧不清，一起坠入十八层地狱。她倒宁愿明月从了襄郡王，做襄王府名副其实的侧福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王府后院虽然也会有明争暗斗，嫡福晋也不是省油的灯。二女争一夫，总强过后宫三千佳丽为一个男人斗得你死我活。明月凄然一笑，“月儿若不是这么想，皇上驾临时，何须要装病……”瞧了瞧那幅画，摇摇头，“既然要避嫌，明月只能狠心到底……”她拿起笔，在宣纸上一阵龙飞凤舞。等墨迹干了后，方把画卷起来，递给如春，“入夜后，姑姑去小花园走一趟。若皇上等在那棵柳树下，把画呈上就是……”如春似乎有些不解，“你确定，皇上会等在那棵柳树下？”
明月闭上眼眸，一任两行清泪婆娑而下。她平复一下心绪，方再一次睁开眼，“入夜后，姑姑去瞧瞧便知……记得，晚点儿去。若被人撞上，悄然走开就是……”小花园。一棵垂柳，金丝万条。北风一吹，轻轻拂动。新月如钩，悬在天际，月光朦胧，冷如银霜。一身明黄服饰的福临，负手站在柳树下面。他仰头望着天上一弯新月，忍不住轻声吟诵，“去年月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旧时人，泪满春衫袖……”今儿去揽月阁，明月尚且避而不见。深夜相邀，瓜田李下，只怕她更不会现身。虽知希望渺茫，福临还是忍不住冒着寒意在这金丝垂柳下苦等，盼望着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佳人。哪怕只是瞧一眼，简单说几句话，他这颗焦虑不安的心，也多多少少有些安慰。私下相约，并非存有非分之想。他只是想见见明月，亲口听她说一说，她到底过得怎么样！若她情愿留在襄王府，他自然会尊重她选择。若她希望他来救她，他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伦理道德，而把她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受煎熬。一个人影，在月光下孑然独行。吴良辅敛起眼眸，仔细瞅了瞅，见是与他吃了多年对食儿的如春。数月不见，心中甚是挂念。他疾步迎上去，低声道，“春儿，你怎么样？小明子呢，她怎么没来？”
如春顾目四望，见无人，方才小声道，“阿辅，你劝劝皇上，别太执着了。月儿既入襄王府，就是襄郡王的人。这么藕断丝连，对谁都不好。万一被人撞见了，必定会身败名裂……”吴良辅摇摇头，“皇上的心思，你不是不清楚。咱家一个做奴才的，如何能劝得了？以咱家说，小明子入主后宫，未必是坏事儿……”如春举手，阻止吴良辅说下去。她冷笑一声，揶揄道，“不是劝不了，是你不想劝吧？”
把画朝吴良辅身上一塞，“这画是侧福晋让我送来的，你转交皇上就是……”吴良辅瞧着如春的背影，暗道，“这人，真是不知道孬好。咱家所作的一切，明明都是为了她，她却不领情……”等如春走远，方才转身，行至福临身侧，禀报，“小明子遣人送来一幅画，皇上瞧瞧……”福临展开画卷，借着月光瞧了一眼。他看见画卷空白处的题字，心里一阵阵刺疼。满心失望如潮水一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倪了吴良辅一眼，吩咐，“起驾，回怀月殿……”吴良辅应了一声，尾随福临疾步走向正殿。等他们主仆走远，暗香从假山后绕出来。她看看揽月阁，再看看福临消失的方向，眼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