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的母亲一边在难以转身的厨房煮着粥,一边骂着自己的女儿:“你这样,又要去铺头请假!当时你去十三行,我托阿清姐去开口,老板才给你去上班的啊,你这破相姿,物有物无!舞什么垃圾狮啦?跣到要上夹板?到时手瘸掉,嫁无人爱尚好!”
没有什么文化的王妈妈,训起女儿来,一连串的土话粗口,凶狠且下流恶毒。 大意无非就是:得好好去十三行上班,不该去舞狮;摔伤了手,以后如果有后遗症,导致嫁不出去就乐子大了! 王婷的妈妈把煮好的粥,盛了一碗出来,冷着脸问:“瘸手姿!胶已食喔啊未?”
再次开口,仍是粗口,问的是:能不能自己吃。 但王婷笑了起来:“摔到左手,右手没事,你放心去上班吧,我没事的。”
她妈妈白了王婷一眼,伸手戳在她的脑门上:“还说无事、无事,吐血姿,你还想要有什么事?你有脑啊无?”
王婷被戳得脑袋一晃一晃的,但她并不太在意,笑着只管喝粥。 她妈妈看着便愈生气了,“下次再有‘沙蚤’,我睬你去死!”
沙蚤,便是俚语里的“麻烦事”。 但看起来,王妈妈也没有太多时候去训斥女儿。 她胡乱扯下围裙,里面是一套印有酒楼LOGO的工衣,她拢了拢头发,踩着高筒的橡胶水鞋,就往外走,边说道:“吃了去睡啊!手瘸了,别又手机玩到大半夜的!我得过去了,有什么事,就打给我,听见了没有?”
接着又骂了一连串,听起来极为凶残狠毒的粗口。 王婷“咯咯”地笑着:“好啦、好啦,阿妈你快到钟了,饭点了啊。快走吧” 再过半个钟,就是用餐的高峰期。 看着王妈妈这一身的行头,就是后厨择菜、洗碗的杂工。 真要高峰期找不到人,别说酒楼的经理会骂人,被炒掉都是有可能的。 酒楼一天也就那几个钟头的生意,有生意人跑不见,那人家请她来做什么? 所以王妈妈冷哼了一声,便打开门要出去,却把到了门口准备发短信的殷小妙吓了一跳:“对不起,我可能走错了。”
还好这用三合板隔出来的空间实在很小,在里面的铁架床上,就着搁板喝粥的王婷一眼就看见了殷小妙:“小妙姐!这是我妈!妈,就是小妙姐坚持一定要送我去医院的,要不我都不知道伤了骨膜。”
尽管殷小妙没有化妆也穿着随意,而王妈妈当然也并不知,殷小妙那条511的工装裤或是LOWA的户外靴,打完折恐怕还得相当她大半个月薪水,但王妈妈看见殷小妙,就下意识挤出笑脸,不是卑微,只是想帮女儿撑起场面:“同事啊,多谢,多谢你带阿婷去看医生啊!来坐来坐,差不多食晚饭了,阿婷你请啊同事去食饭啊!我要去上班,来来,同事你入去坐! “这里是租的,阮老厝,有三层楼,你有闲落去阮厝!阮家,随便你住!”
然后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匆匆就走了。 殷小妙走去房间里去还没坐下,王婷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却是王妈妈发来的微信语音,说的是潮汕话:“勿咸姿啊!你老母支援你两百!请人去物当好㗎!“ 王妈妈担心王婷小气丢了面子,不但专门叮嘱,承诺出钱。 几乎马上转过来的两百块红包。 王婷抽了抽鼻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知道她妈有多省的,她知道她妈每一分钱是怎么来的。 “王婷,是不是手痛?医生给你开的止痛药吃了没有?”
殷小妙看着她要落泪的模样,连忙这么问她,后者摇了摇头,抬手拭了眼角,没有说什么。 她不太想在殷小妙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 就算因为成长年代和不同,表面上看上去王婷和她妈妈性格不太一样。 可是也许有些东西本质上,很难逃脱基因的遗传。 如果来的是赵哥的老婆,那个胖胖的铃姐,王婷会给铃姐看妈妈的转账,然后说起妈妈在辛苦,最后可能铃姐会带她去吃顿好的,尽管铃姐和赵哥也不宽裕,据说欠了一屁股债; 如果来的是卢珍,她可能会抱着卢珍大哭,尽管卢珍不见得喜欢她,而王婷也知道这一点,但没有关系,谁没有一些软弱,谁没有一点怯懦?卢珍也许会骂她两句,但肯定还是会同情她,并且帮她保守所有流露出来的不堪或秘密,就算卢珍不喜欢她。 但面对殷小妙,她就是不想,她就是努力扮演着坚强。 “我没事。”
她这么对殷小妙说道,很客气地道,“谢谢你来看我,小妙姐,走,难得过来,让我请你吃饭,我是主人嘛!”
她扮演着坚强,扮演着兴高采烈,扮演着她心里憧憬的模样。 “以后咱们不能让阿珍当狮头了,她的身体素质,咱们至少在半年内,或者说远远都赶不上。”
殷小妙没有接她的话茬,叹了口气,这么对她说道,“她觉得随便就能跳过去,咱们过不去;就算她尽量放缓动作,对于她来说,完全不需要蓄力的动作,我们做不到的。”
说到这个问题,王婷点了点头,这就是她受伤的根本原因了。 上高低桩还好些,下高低桩的过程,卢珍舞着狮头,对别人来讲,简直就是噩梦。 “阿珍家里她弟弟和弟媳,过来广州玩,她没法来看你。”
殷小妙对她这么说道,毕竟在一个项目,殷小妙觉得,能说清楚的东西,还是不要产生误会,不要搞得彼此关系太僵,例如王婷是因为卢珍配合不好受伤的,为什么后者没来看她呢? “珍姐跟我说了,她还在微信上给我发了八百块红包。”
王婷笑着这么说,她仍在扮演着善解人意的模样。 而这时门被打开了,是十三行那边档口的伙计,本来这房子就是相当于员工宿舍,原来是两室一厅的房子,用木板和铁架床隔开,王婷所拥有的,就是原本客厅对着门的这不到三平方的空间,加上过道,勉强有四个平方。比之前卢珍在玉器街上班住的那宿舍,条件还要更糟一些,至少卢珍当时,还没有那一墙的鼓包和霉点,这两位不离不弃的挚友相伴随。 “王婷你请假出去摔断手?你们老板都在骂你总是请假啊,我在隔壁都听见!”
这是她们店铺隔壁档口的女孩,这女孩会回来,是陪王婷同店的女孩回来换衣服。 那位同一个店的女孩已经匆匆跑进里面,拉上床前的布帘换衣服,“阿婷你没事吧?啊哟你请假,我回来换个衣服,还得回去看着卸货呢!为啥换衣服?不就是帮老板娘抱她儿子,被赏了一泡尿么!”
她们回来之后,很快就又出去了,也许是店里忙; 也许是这逼仄的环境,让人不愿多呆。 “其实她们人都很好的。”
当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王婷笑碰上对殷小妙说道。 她就是不愿,让殷小妙看轻了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