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寺僧人的晚课是在酉时初刻开始,一直到戌时初刻才结束。晚课结束时,随着晚钟敲响悠长的十二下,寺内上百僧人从正殿内鱼贯而出。一位着灰布僧袍,辈分较低的中年僧人正低着头在后殿打扫地面,另一名僧人走过来,小声问道:“舍空师弟,怎么这么久也不见你到前殿听主持讲经啊?”
舍空和尚双手合十,低头说道:“我入寺不久,一直都在忙闲杂之事,而且资质鲁钝,自觉还没有那个悟性去听主持讲经,先看佛经从浅显之处学起吧。”
那名和尚笑道:“有不懂之处你来问我就是。我看你骨骼清奇,资质颇佳啊,前日有个香客问寺中的槐树是几时种的,你还和他讲了许多和槐树有关的诗词,可见你读书不少,改日我也要向你求教一番。”
“不敢,舍元师兄过奖了,我不过少时贪恋功名,读过几本诗书罢了。”
那舍空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很是谦卑的样子。走到自己的禅房前,两人互相道别,进了各自的禅房。房内漆黑一片,舍空和尚摸索着桌面去找点火的火石。忽然间,房内火光一跳,一盏烛台被人点燃烛火,房内隐隐绰绰的竟坐了个人。舍空吃了一惊,低声问道:“是谁?”
烛火摇曳,光影忽明忽暗,那人似是叹了口气,并没有立刻回答,然后,那人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舍空愣住,室内一片寂静。良久,舍空低声问:“是……千夜吗?若是,就起来吧。”
“儿臣应该给父皇叩头的。”
暗夜中传来裘千夜的声音,淡淡的,却满是伤感,然后他真的叩首下去,似是怕惊动人,不敢叩得太重,但隐隐也可听见石砖地面咚咚作响。“能找到这里来……也真是难为你了。”
舍空静静坐下,语气和蔼。“是,不只是难为儿臣,而且让儿臣……无从寻起。”
“从几时起知道宫中那个人不是我?”
“从儿臣这次回国之后。总觉得身边一直有个神秘人在为我安排一切,包括那位公孙神医的出现,若非至亲之人,谁会在乎我的死活?但我中毒并非能提前预知,而那时候父皇应该已经病重,人事不省,又怎么可能安排神医救我?但若非父皇,问世间还能有谁为我如此谋划?更能紧急传书给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救我于命悬一线之时?”
“所以你便怀疑了?”
“是,宫中那个人虽然形似父皇,但毕竟不是,不知道是谁给他做的易容,做得神乎其神,只是因为他长期不动,呼吸也好,脸色也好,总该有些破绽可寻。我试着在他下巴处摸过。最终摸到了一个极为浅浅的边。似是有什么东西就贴在他的脸上。我没有揭开,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有了肯定。”
舍空叹气道:“自小你就是兄弟中心思最缜密的。赋鸣他们心中只有自己,只有皇权,见我病倒之后,人人都想着怎么尽快将皇权争夺到手,唯有你想的却是父皇病情的真假。”
“不敢欺瞒父皇,儿臣之所以比几位兄长想得多一些,应该是因为儿臣与两位兄长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原本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可觊觎可奢望的,所以才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又是一阵寂静,舍空说道:“你这样坦诚,是因为你心中已经想定了今天来见我之后,后面要做什么?不,应该是,你是否想清了你要什么?”
“儿臣想要什么,能要什么,要看父皇的意思。父皇躲在这里自然是跳出红尘,不理世俗了,飞雁的事情也许都不放在父皇的心里。但是,却不能不放在儿臣的心里。”
裘千夜依然跪着,“儿臣此来,是为了问父皇一句话。”
“你想问飞雁未来的江山之主是谁?”
“儿臣想问,这刻在戒指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裘千夜从怀中掏出那枚金戒指,递到舍空的手中。舍空的手颤抖了一下,摩挲着金戒指,“你怎么找到它的?”
“在我母妃床头的暗格中,无意之间找到。请恕儿臣无礼,想要问一问,这戒指内侧的字,是否与儿臣有关?”
“情之所钟,十年千夜。飞雁皇权,当自珍重。”
舍空的指腹摸着戒指内壁的刻字,仿若眼睛可以看清每一个字似的,一字字复述出口。“当初铸造这一对金戒指的时候,正是我与你母妃相恋十年之时,那时候我们向彼此许诺要白头偕老,不离不弃,没想到,她那么快就弃我而去。当年,真不该在这戒指上刻下‘十年千夜’之字,没想到一语成谶,竟真的只有十二年幸福光阴,百年……到底只是奢望。”
裘千夜默默听着,不发一语。舍空望着他:“我想,以你之聪慧也能猜出 我为何要在戒指上刻下这几个字。是,这是我对你母妃的一个承诺。却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警醒。我宠幸你母妃,世人皆知,但是否因此便福及于你,让你做了皇子之后做太子,却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的一个想法。飞雁皇权……飞雁皇权该交予谁,才是我最放心的?我自己也要先掂量清楚这其中孰轻孰重……”裘千夜虽然表面平静,但胸膛里却敲得咚咚山响,原来那“飞雁皇权,当自珍重”八个字,不是父皇赠与他的吗?心,陡然凉了半截。舍空继续幽幽说道:“你母妃去世前,我在她床前曾经发誓,要继续执掌飞雁,不能因情恸伤,舍江山不管。至少,要等到你已成年。樱鸾,如今,我算是信守承诺了吧?”
他声音中满满的伤情犹如此时就是裘千夜母妃去世的当夜。裘千夜仿佛看到那浮云殿中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形容枯槁的母妃,和坐在床边,一语不发,清泪长流的父皇。竟不知,父皇对母妃还有过这样的承诺……“千夜,我后来冷落你,一是因为不想害你被其他兄长猜忌,他们心胸狭窄,早就对你有所忌惮,也曾暗中下手害你,这些我都知道。唯有我真的疏远你,冷落你,才能免于在宫闱之中上演这兄弟阋墙之悲剧。二来……实在是因为你和你母妃长得很像。我每次看到你,就恍若看到你母妃在世,那种锥心之痛,你未尝过是不能明白的。”
“父皇若真爱母妃,将儿臣遣入金碧是为了告慰母妃,让她在天之灵看看儿臣是有多能干吗?”
裘千夜忽然开口发问,但音色颇为冷硬。舍空岂能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怨气?“你恼恨父皇将你丢到金碧去,但若非如此,怎能历练出你骨子里没有的老辣和圆滑?沉稳和冷静?若没有这几点,你日后拿什么和你的兄长一争高下?”
裘千夜再一震,不是因为父皇承认了他心中的猜测——将他丢在金碧是为了锻炼他,磨砺他,更因为父皇承认了这样磨砺他的目的,是让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哥哥们“一争高下”?“所以,今天你不必到我面前来问我,我想让你如何,而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想明白了,自己去争就是。至于我,你看我早已不穿龙袍,也没了三千烦恼丝,法号‘舍空’,便是一切都可以舍得的意思。每日在这山寺之中听暮鼓晨钟,听法源大师讲经论道便是最大的快乐。寺外之事,再不想过问了。”
裘千夜默然半晌,问道:“父皇既然这么说了,那儿臣也算是解开了一些疑惑。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倘若儿臣与哥哥们手足相残,父皇真的不在乎吗?”
舍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施主是懂佛理的人,还要贫僧再说得清楚些吗?”
暗夜中,裘千夜直勾勾地看着这位神色淡然的“和尚”,也将双手合起,低低说道:“受教了,大师请休息吧。”
他没有再磕头,起身便走向禅房门口。拉开房门的一刹那又不禁停住,低声说道:“父皇,儿臣有个很喜欢的姑娘,儿臣要与她白头偕老。您和母妃没有做到的,儿臣一定会做到!所以无论是谁,要毁了儿臣这个愿望的,儿臣都一定会和他血拼到底。哪怕付出任何代价!父皇当年怯懦,忍见儿臣几乎送命都不肯为儿臣出头惩治凶徒,如今父皇躲进寺庙之中,斩断红尘,也算是您对儿臣的成全吧。日后,无论飞雁的皇帝是谁,都是父皇您一手钦定。对祖宗和江山的责任您可以不扛,若有任何千古罪名……便由儿臣来担吧。”
他拉门而去,屋中的舍空从手腕处抖落一串佛珠,默默捻过,口中念念有词的背诵着:“善知识!各随我语,一时道: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销灭,永不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