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修长的白鹤于恍惚间,化为人形。 正是素知夫妇。 他二人身披鹤氅,一左一右,立在陈仲两侧,宛如璧人。 外人根本分不清楚,他们到底是鹤变作了人,还是人变作了鹤。 不知阁外那一剑,让素知夫妇颇有领悟,本就对陈仲十分尊敬的两人,随后特意寻到陈仲,执弟子之礼,要服侍陈仲。 陈仲却是多少知道他们两个与苏门先生的渊源的,无论如何也只肯与他两个道友相称。 “子正公神采昭昭,更胜从前。仆有礼了。”
钟玉待陈仲与素知夫妇答谢结束,便自坦然上前一步,肃拜行礼。 陈仲微微颔首,钟稚叔自幼便知克制,哪怕父亲是海内名儒,也从无骄傲自满之色,学习、修行,无需长辈督促,每日不辍,饮食衣用,适可即止,既不追求餍饫、奢华,也不刻意伪用寒酸。 旁人以仆自称,多半暗含用心。 唯有钟玉,自幼用此谦称,无论对谁,都十分诚恳。 “稚叔无须多礼。”
陈仲伤势在身,也就没有回礼,对钟玉,言语温和。 说罢,陈仲目光便放到了那尴尬站立,僵硬当场的钟季拙身上。 钟玉很识趣地站到一边。 “钟宗主,三日之期已至,特来长社候我乎?”
陈仲猜的一点都不错。 钟季拙这个时候回长社郡来,一为防止陈仲真的到来,他再不出现,万一被陈仲用什么手段找到,届时更加危险。 二嘛,若是陈仲因为伤势,没有按时到来长社,那他就足可以高调宣称他是如约等候,只可惜陈仲没有赴约,将来陈仲可就没办法以此发难了。 奈何,这终究只是美好的想象。 当然,此时面对一个身受重伤的陈仲,总比面对一个完好无损的陈仲要强。 钟季拙心念急转,缓缓调整出微笑来:“陈公别来无恙,日前着实不巧,老道出外访友未能亲迎,接到傅长老急报,这便专程赶来。”
说到这儿,钟季拙似是急于解释,毫不停顿地就说起了他访友,访的是谁。 “中书令彦龙公日前乞骸骨,出雒都返乡,途次宛郡,老道特往拜见。”
孙资,字彦龙,祖州道云中郡人,末帝即位之初,父母亡故,由兄嫂抚养,末帝被刺不久,兄长遇祸被乱兵所杀,孙资昼夜潜行,追蹑乱兵之后,历八日七夜,将那一伙乱兵尽数诛杀,为兄长报了血仇。 自那之后,孙资声名鹊起。 历经魏武、魏文,孙资均有建树,属于朝堂中为数不多的三朝元老。 只是前不久也因故乞骸骨,告老辞位。 朝廷尚在挽留之际,岂料何晏已是为了李丰的一篇《才性论异疏》而力劝曹爽,拜李丰为中书令。 中书令一职本是孙资担任,这样一来,朝廷对孙资的所谓挽留,形同羞辱。 孙资再无留恋,当即离开雒都返乡。 行至宛郡,夏侯玄为替曹爽弥补,极力邀请孙资在宛郡游玩几日。 钟季拙便是得到了这一消息,赶去赴会。 只是,孙资青年时虽有过人之处,却非止休宗一脉的同道中人。 钟季拙莫不是还想凭着这位的名望,让陈公有什么顾忌? 那可真是想多了。 立在陈仲身侧的素知夫妇,带着几分不屑,看钟季拙打的是什么主意。 钟玉似是也有疑惑,他这位伯父成为止休宗宗主后,把那一向远离凡俗的道家宗派,改造得越发市侩,但钟季拙总不至于错判陈仲的喜好、风格吧? 钟季拙倒没有让人猜,语速虽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慢,但绝无停顿,好像就怕被人打断一样。 说了孙资,又说夏侯玄如何接待,说在宛郡见了多少名士俊杰。 最后,说的是孙资一行将要继续启程。 夏侯玄等一众宛郡名士作诗送别。 “彦龙公笑称年老,引长孙子荆与众人陪和。”
钟季拙说到这儿,刻意拢拢衣袖,念诵起来。 “仰天惟龙,御地以骥。利有攸往,不期而至。”
【1】 此诗一念,院中无论钟玉、陈仲还是素知夫妇,都不由自主露出惊讶神色来。 这里几人,没有哪个分辨不出文字高低的。 此诗虽是用于送别陪和,但其意蕴宽广,气魄极大,隐约可见作者的傲然之色,同时以其引用精到,学问深湛,又不会让人觉得他配不上那份傲气。 简而言之,非常好。 再加上按照钟季拙所言,此诗出自一少年之手,这就足以令人讶异了。 “此诗一出,众人无不称贺。彦龙公得孙如此,后继有人啊!”
这样一首诗忽然出现,除非宛郡一时之间冒出了另一位大才,否则必定风头无两。 钟季拙露出可惜神色:“最妙之处,在其不期而至,乾坤合现元亨利贞,如此自是不期已至,斯亦以《易术》表我道家之妙者矣!老道欲引孙子荆入我宗门,奈何不能如愿,这般英才,陈公有意乎?”
钟季拙还是很了解陈仲的。 外人多见陈仲脾性乖戾,杀人如麻,很难得见他喜好提携后辈的一面。 但在止休宗中,在钟季拙那一辈的修士中,这些并不是秘密。 将一些优秀后辈引荐给陈仲,往往能够得到陈仲的好感。 钟季拙,打的是这主意? 只是区区这样一首诗,而且是颇见矛盾之情的诗,可不足以打动陈仲。 当然,陈仲也并不觉得钟季拙是真心在引荐后辈。 “钟宗主,闲话稍后再叙,你拖延许久,等待何人啊?”
陈仲其实已经感应到了来者,而且从其种种特征中,猜到了他的身份。 钟季拙脸色一僵,不过好在,他也很快有所感应。 与此同时。 钟玉、素知夫妇,全都将目光投向了院门处。 那里,一名身穿郡守朝服之人在前,飘在半空,着郡侯服色之敕神在后。 在众人目光下。 来者硬着头皮,迈步入内:“不知何方高士驾临,本郡有礼了。”
陈仲淡淡颔首回应。 果然是在等郡守和敕神。 那郡守法力,虽是达到了感应修士的程度,但气息上,与之前的许综、卢毓特征显著一致。 此人,不过是个未曾感应,凭借形名说法门,强行提升法力而来的所谓大修士。 钟季拙以为,等到了这等人,又能如何? 陈仲将目光,再次放到了钟季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