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陪伴依旧没能阻止这场悲伤,它从未消失,只是改了火车票,延后一个月到达。 龚海哭了很久,哭累后倒在沙发上,头枕着沐春的大腿渐渐进入梦中。 梦里,阳光和海水越来越远,远到巨大的城市吞没了碧蓝的海,巨大的高楼遮住了红色的太阳。高楼是灰色的,道路也是,纵横交错的巨大城市最终将海水和阳光彻底赶出了龚海的梦。 他醒来,慌乱不知所措。 窗外,黄昏已经降临,零星的鸟叫声带着匆忙仿佛急于归家的企鹅。客厅里没有开灯,钢琴、沙发、四周的墙,都沉浸在傍晚的昏暗中,透着有气无力的妥协。 “沐春叔叔,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一个小时。做梦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
龚海惊讶于沐春的神奇。 “午觉很容易做梦的,我经常会梦到故去的人,他们有时候变得非常巨大,一只手和一座商场一样大,而眼睛就和月亮一样;他们长着很长的头发,鼻子像隆起的山脉。”
龚海听着有些害怕,却又被这恐怖的梦境吸引着。 “我也梦到了巨大的东西,很大很大的城市,比绕海大一百倍,一千倍,并且梦里的那座城市在不断生长,越长越大,和吃了加速生长剂一样。”
龚海说着说着破涕为笑。 “嗯,加速生长剂......然后呢?”
沐春语调温和,不急不慢。 “然后就特别大,先是吞没了大海,随后把太阳也吞没了。城市里到处都是汽车,人群,还有各种我们熟悉的东西,只是都变得巨大,巨大。”
龚海用手比划着,表情专注,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 这是一个有关接受的梦,在沐春看来,这个梦是一个好的信号,尽管它以不好的方式开始,但过程却逐渐往好的方向转变。 这种好并非改变一场不可逆转的悲伤,也不是被城市吞噬的海水和太阳重新淹没城市。这里的“好”,是一种接受,被巨大力量推赶着的接受。 在梦里,大海和太阳可以说是龚海和爸爸龚一枫的约定,也可以更简单的看作是龚海的父亲本人。父子二人曾有约定,乐川国际钢琴比赛结束后前往海岛度假,然而天不如人愿,龚海的梦里大海消失了,太阳也消失了,对应了现实中的约定无法成行,父亲不会再现。 这一切是悲伤的,巨大的悲伤投射出一种吞没的动作。 城市可以看作是现实,它越来越大,最终吞没了大海和太阳。而目睹这一切的龚海,虽然深深感受着恐惧、害怕和绝望,但是他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这一点沐春又向龚海再一次确认,再一次聆听龚海这个傍晚的梦境。 的确,作为目睹这场大吞噬的旁观者,龚海不论有能力或者没有能力他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这其中也包含有两个方面的重点需要加以辨析。 第一:龚海是无能为力所以有意识的什么也不做。 第二:龚海只是看着,任由城市变大,并且接受了城市最后将大海和太阳吞没。 这两个方面都包含一个共同点——龚海什么都没有做。 在这个梦里,什么都没有做并非坏事,相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可以理解为龚海接受了父亲再也不会出现的现实,不再是抗争、否认和试图逃避。 沐春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递给龚海,问道:“后来城市怎么样了?”
“后来吗?”
龚海喝了一口水,刚把杯子放下又端起连续喝下数口,擦了擦嘴,看着沐春缓缓摇了摇头,回应道:“我不知道,后来梦就醒了,这个梦就做到这里为止,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龚海现在闭上眼睛,想象那座梦里的城市,想象它的高楼、街道、车辆......” “好。”
龚海在沐春的引导下轻轻闭上眼睛。 “看见巨大的城市了吗?”
沐春问。 “嗯,看见了。”
龚海的回答简洁明了。 “很好......还能看见大海吗?”
“看不见。”
龚海摇头。 “还能看见太阳吗?”
龚海又摇头。 “很好,你能看见这座城市的道路吗?”
沐春的语调愈发平和,几乎没有半点色彩,仿佛成了梦里的声音。 “可以看见城市的道路,有汽车、还有自行车,和平时的城市没有不同,就是很大。”
“这座城市给你的感觉是井然有序的还是杂乱无章的?”
龚海停顿了一下,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沐春的眉头越皱越紧...... “井然有序的。”
随着龚海这一声回答,沐春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小海,小海。”
沐春试着唤醒龚海。 睁开眼后,龚海又咕噜咕噜喝下数口温热的白开水。 “Seven叔叔和白露老师呢?”
龚海问道。 “在厨房洗碗吧。”
沐春回答。 “胡说什么呢?沐春叔叔可真是糊涂,你看外面都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怎么还在厨房洗碗啊,我看沐春叔叔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被龚海这样嘲笑,沐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兴起便拉着小海教他钢琴。 “小海,你一定要好好教教我,我这个钢琴水平实在太差了,以至于你的白露老师根本都不愿意收我为徒啊。”
看着沐春自怨自艾的神态,龚海实在想笑。 “好啊,但是钢琴好难的,你这么大年纪了,真心不合适啊,要不然你还是学学吉他好一点。”
“这是看不起人,龚海,你小小年纪就看不起叔叔了是不是?”
沐春一着急,右手高举佯装要教训晚辈。哪知龚海一溜烟拉开客厅门走进了餐厅。沐春刚追到餐厅,龚海已经躲在了丁家俊身后,喊道:“沐春医生要打人,沐春医生欺负小孩子。”
丁家俊哭笑不得,还没弄明白这原本满屋子压抑的空气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老鹰抓小鸡的气氛。 白露更是不清不楚,但是不管怎么说,龚海的状态比她想象的都要好,好十倍,一百倍,不,好一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