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顾名思义,查体无任何异常。 张文文给宁涛的检查很全面,等到下午三点,所有检查才算结束,两人重又坐在一起,此时门诊室里的气氛多了一丝扑朔迷离。 宁涛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时不时将视线凝聚在各个角落,墙壁上的字,窗外的树,还有仪器上的标签。 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说主要发生在看文档的时候对不对?”
张文文闲适地说,在宁涛听来这语气怎么和上午花园桥的那个医生有几分相似。 “对,看电脑上的白纸黑字就会发生奇异的景象,那些文字会飘动起来,有时候速度快有时候速度慢,速度快的时候好像突然冲到我眼睛前面。”
宁涛比划着,这种体验和噩梦无异,仿佛爱伦坡的世界飞出的乌鸦。 回到座位,踉踉跄跄,心神不宁,张文文往咖啡杯里夹着冰块,问道:“要不要冰?”
宁涛点头,事实上并没有听清张文文的询问,只是身处此处,医生是朋友,门诊室不是律所也不是法庭,他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更何况一点问题也没查出来。 “那我这是什么病?”
宁涛不甘心,他要问个明白。 “你知道身心问题吧,有些问题看起来是有明确症状,但身体检查却检查不出任何问题。”
张文文说的不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吗?明明是没有疾病却无法看清屏幕上的字,如果是其他什么症状也就算了,可是看不清文字对宁涛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张文文啜了几口咖啡,悠闲道:“如果今天你没来找我,今晚我们也要见面的。”
“今晚见面?你是说慈善酒会的事?”
“对,慈善事业一直都是我热衷的,这个你也是知道我的呀。”
随着张文文闲聊几句,宁涛也放松了不少,只要不看屏幕上的文字,他完全不会感到自己身体上存在什么问题,正常人的感觉就是浑身都没什么感觉。 神经外科的咖啡味道也不错,宁涛对生活品质很有研究,咖啡自然不在话下,等他从病症中放松下来,很快便意识到这个咖啡的味道和上午在另一家医院喝到的同属一款。 所以在当天晚上,可以说是宁涛有生以来最混乱的一个夜晚,当他再次见到沐春时,很快想到了这两杯咖啡的味道,苦涩中带着香气,扑朔迷离带着不真实。 症状是层出不穷的,从医院回到律所,简单处理了一下他离开期间的工作,将最紧急的和不得不由他处理的部分完成,宁涛打电话给楚琳,电话那头未婚妻的声音异常明朗,好想用了很大力气想要表现一种健康的声音,急促又克制的雀跃。 快要结婚的女孩该有的快乐,宁涛虽然是男人也能理解这种喜悦实属正常,若是缺了这份心情,反倒是好像在说两人的结合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人言可畏,在这个圈子里,闲言碎语并不少见,只不过身处在他当下的位置,这些话成了嘈嘈切切的低语,在他的听力之外,被小心隐藏了起来。 隐藏而已,其背后的想法并不会因为分贝很小而消失不见。 他们的爱情顺理成章,步入婚姻也是水到渠成,宁涛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事业和爱情本就可以相互联系相互增益,就好像太阳和月亮,谁也不能说自己是独立于对方而存在的,当然古往今来总也免不了有些人会说月亮之光借由太阳。 在他背后说宁涛借了楚琳家的人脉资源才能年纪轻轻成为律所合伙人这样的话也绝不会少,可是宁涛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张文文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近来工作繁忙要说没有心事自然是自己骗自己,但是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较高的工作压力是他的生活,大学以来就是如此,他热爱自己的事业,对工作、对当事人都是问心无愧,对至高无上的法律也始终报以敬畏之心。 至于心事,宁涛想不出来。 “也许应该找一个更合适你的医生。”
张文文这般建议。 车子缓缓沿着青烟路一路西行,朝着落日的方向,还未到整个城市的打工人都下班的时候,高架桥还算通畅,地面交通井然有序,司机不被堵车所扰,可以开车的时候兼顾浏览路边的风景,看太阳仿佛长了脚一般朝海的尽头移动,最终,宁涛想,太阳会收起它的四肢,变回圆球的模样,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将身体蜷缩起来,越来越紧,收集起为数不多的力量,最后成为一个点,在海平面的保护下消失了。 一场生命的谢幕,却并不让人感到悲伤,反而带有崇高的敬畏之心。 车内电话响起,楚琳的声音重叠在眼前的景色中,宁涛发现两者竟如此契合,他想,楚琳有时候就给他这样的感觉,就像是随时会蜷缩起来的太阳,而最后,在他不注意的瞬间就会向着大海沉下去,沉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忽然,宁涛感觉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心脏,牵扯出一串似有若无的疼痛。 “婚纱设计师我已经见过了,成果非常不错。”
楚琳的语气十分欢快。 “那很好,我还在想通过网络沟通设计稿会不会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现在科技发达了嘛,何况,他们的全息设计系统真的十分智能,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被他们研究透了,你说,医院的那些大设备检查和婚纱设计师的量身定制系统是不是都是类似的东西,都能把人的身体看得透透的。”
这个比喻确实很需要联想能力,宁涛却会心一笑,俩人间似乎多了一层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他告诉楚琳,语气带着安慰,声音裹挟着笑意,“傻瓜啊,设计师只需要外在的数据就好了,总不会要看你的心脏如何?五脏六腑是不是健康吧?”
“那可说不准,总感觉什么都被研究透了呢,真没有安全感啊,不开玩笑了,婚纱确实很漂亮,另外,设计师本人也已经来了,其他客人也快到了,宁涛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应付啊。”
未婚妻的担忧宁涛十分理解,他耐心道:“当然,我很快就到,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这句话仿佛是对自己的鼓励,先将身体上发生的事放在一边,晚上不需要阅读文档,真恼人的问题虽还没有答案,至少不会影响到他今晚的工作。 然后就像所有想要忘记身体症状的人会做的那些事一样,宁涛很快又尝试打开手机文档看了一眼,这一次,他差点踩错油门,因为手机在打开文档的瞬间黑了下来,眼前是一片漆黑和坑坑洼洼的屏幕,好像夜晚的臭水沟一般叫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