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凝视身边人半晌，陆晏目露思索，将链子收了起来。而后极缓地将左手从她紧攥的指间一点点抽出。林姿睡得很沉，手也恢复了温暖，方才都无甚动静，现下手心一空，她睫毛动了动，竟就这么悠悠转醒了。古环四足炉盆中的炭火正好燃尽。淡淡的曦光照在眼皮上，她杏眸微张，眼前由朦胧渐渐清晰。一入目，便是男人轮廓完美的俊颜，和那双迷离的桃花眼眸。林姿懵懵对上他幽邃的目光，怔了好一会儿。直到望见那人嘴角慢慢翘起一丝弧度，她转瞬睡意全无，一惊之下猛地丢开他的手，几乎是弹坐起。“你……畜生！”

她不由分说，直往床榻里侧躲，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瞬不瞬瞪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骂，陆晏眉梢微挑，还有这力气，看来烧是退了。彻底清醒，林姿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衣裳完好，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她水缎般的长发直泻腰畔，素容白净清纯，澄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怒意和警惕。昨夜睡熟后牵住他，不停唤哥哥时的乖巧，瞬息不见。还真是个善变的小姑娘。或许是她的不同寻常，让他突然生了逗她的心思。陆晏轻哑着嗓音：“抓了哥哥一宿，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音色舒隽，哥哥二字似是携了蛊惑，听得锦虞心头一跳。她蹙起秀眉：“你乱叫什么！”

再反应一瞬，脸颊忽热：“谁抓你一宿了！”

方言罢，林姿便自己噤了声。刚刚醒来时，她貌似确实捏着他的手指……陆晏稍稍倾身欺近：“占了我的床，还要这般诟病，不太厚道。”

他噙着深邃的笑容，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说呢，九公主。”

林姿怔了一下，并未惊诧，毕竟他昨夜就识出了自己，况且东陵唯她一个公主，他能猜出来也不奇怪。不过林姿还是提了神，被褥里的手下意识摸向枕边。摸索半天，却空空如也，她眼波微动，头顶突然传来温和又轻挑的声音。“在找这个吗？”

林姿眉眼一抬，只见她那柄护身匕首，正被那人修长的手指闲散转动把玩。“……”心思被看透，林姿咬咬唇，索性扭过头，一声不吭。陆晏轻笑了声，将短匕抛到她手边，而后徐徐站起来，走向长案。林姿飞快将匕首收回自己腰间暗封，而后回头，瞥向侧后方。便见他掀下狐氅，随手丢在了软塌。榻旁的金楠木施上搭着一袭银甲，火麒麟云纹，威仪凛凛。隔着一层绡纱帷帐，他背对着，抬手取下，穿上身。隐约可见他动作淡泊优雅，和那张矜贵清俊的面容倒是相得益彰。林姿突然想到昨夜他半裸的肩背，脸无端一烫，忙不迭收敛了视线。随之而来是一段冗长的安静。林姿心底又浮现出昨夜的莫名。这感觉她真的很不喜欢，可一靠近他，一听他的声音，心情就会变得复杂。林姿掩饰般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打破了寂静：“东陵王族可杀不可辱，我绝无可能委身你们皇帝，若再逼我，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复命吧！”

她语气凝重，陆晏淡淡反问：“我为何要逼你？”

“谢怀安不就是来找我的？”

林姿冷漠相怼，身后突然传来水声。只听他不慌不忙：“那是他们金吾卫的事，与我无关。”

林姿怔愣半晌，反复推敲他的意思，狐疑试探：“……你不交我出去？”

等待片刻，水声停了。他慢悠悠道了句：“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必重复。”

林姿悬着心放了下来，但仔细斟酌，又不明所以。她可没忘记他是楚国人，他没将她的行踪透露，岂不是和皇帝作对？他一个小小将领，何必因她冒如此风险？不过这些都不值当关切。林姿冷哼嘀咕：“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家国仇恨，你们楚军一个都逃不了！”

这悄声的话还是入了那人的耳。少焉，男人含笑的语气玩味悠长：“行，我等着。”

恰在此时，她空空的肚腹猝不及防喧嚷了声，林姿蓦地身躯一僵。正担忧被他听见，就响起了两声指尖敲碰碗沿的清脆。随之那人声线温醇：“过来。”

林姿略作犹豫，还是偏过了头，这才发现他已穿戴整齐。他一身银装铠甲，玉髓簪缨束发，坐在案边垂眸翻阅着什么。而他手旁的瓷碗里还冒着热气。饥肠辘辘，但还是存了份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林姿抱膝蜷在床角，不搭理他。仿佛是将她看穿了，陆晏从容说道：“病未好全，再饿晕了，我倒是不介意找人替你收尸。”

他就没一句话不叫她恨得牙痒的！林姿在心里暗骂他，一径沉默，最终还是温温吞吞下了床。肿伤的右脚踮着地，一踉一跄挪到案边。林姿不给他好脸色，“我要先梳洗。”

陆晏修眸一抬，见她颇为娇蛮，反而略一弯唇：“哦，在你身后。”

林姿也不客气，转身，一眼就瞧见榻上那团白毛，蓬蓬的尾巴盖住了自己的脑袋，睡得正香。可不就是昨夜那只抢她手链的猫。林姿忍不住咬牙，人不是好人，猫也不是什么好猫！但她眼下又累又饿，没力气收拾它。林姿拐着腿走过去，小心提起面盆架旁的铫子，将热水倾倒入铜匜。热水烫手，她指尖一点一点触碰了好些次，才拧干了随身的白色丝帕。案面铺展绢帛图，陆晏凝注图上所画地形，耳后是水珠滴滴嗒嗒的轻响。良久，边上有了动静。陆晏视线从绢帛上抬起，少女清容白净如玉，凌乱的长发也抚顺了。她就着伤脚侧坐在了案边蒲垫。只是她轻皱眉眼，凝着眼前瓷碗里的香米粥和一碟素糕，迟迟不动筷。到底是锦绣堆里娇养大的，自小只尝珍馐美馔，没吃过什么苦。陆晏看在眼里，这回倒是好心哄了她一句：“军营里没什么好的，公主殿下且将就着。”

林姿微抿粉唇，还算说了句人话。白皙的手端起热粥，她仔细喝了两口暖了暖身子，又执起筷箸夹了块素糕送到嘴边，咬了下去。似乎是味道不错，她舔舔唇，起初紧拧的眉头舒缓了些。她专心吃饭的模样还有几分乖静可爱。陆晏淡淡收回目光，托了玉盏，垂眸浅啜一口清茶，缓缓道：“军营留驻了百人，想走了，他们会送你出山。”

闻言，林姿愣住，不由问道：“你要走了？”

视线落到绢帛上，她一眼辨认图上之地，眸光一亮：“你要去浔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