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商虞大军到达雪城边境。驻扎在诚桑七州的军队，源源汇入了大军之中，赫连策作为领军指挥，随先锋军一路前行，真正的主帅赫连决，除了歃血祭旗之际在众人的视野里出现过之外，便一直了无踪迹，没有再露过面。崎岖山道上，三匹峻马缓速而行。走在最前头的男子白衣飘飘，身姿卓绝。只是，那苍白脸色比一身白衣白得更甚，一双剑眉微微蹙着，深邃的目光显得隐忍、痛苦。“殿下，咱们先歇一歇吧？”

一旁重阳担忧地道，“距离雪城已经不远，大军有尚王殿下看着，咱们晚到一些也无妨，不必着急赶路啊。”

“是啊，殿下，”寒风一旁帮腔，“要不然，让重阳和殿下先走，寒风独自去找一虚大师讨要聚魂丹就是。”

赫连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许久，他缓缓地直起身，因为剧烈咳嗽过的脸色显得有些潮红。“我没事。”

他摆了摆手，有些虚弱地道，“一虚大师脾气古怪，我若不亲自亲往，恐怕得不到他的聚魂丹。”

“可是……”“不必多说了！”

赫连决微蹙起了双眉，“我已决定，休要再劝。”

重阳与寒风面面相觑，殿下已经愠恼，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诚桑七州的西头，是一座树木郁葱的青山。青山名绝，绝山之巅，有苍岩寺一座。但绝山山势陡峭，要上苍岩诗，只有一条小小石径可行。石径在草木中呈“之”字往上延伸，山上露水深重，石径上又长满青苔，使得上山的路每一步都艰涩难行。“殿下，小心脚下……”重阳不断提醒。赫连决提起长袍，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咳嗽几声。他的气息已越来越弱，也越来越乱。以这样的状态，如何在三军阵前指挥作战？这令重阳与寒风担心不已。而现在，重阳与寒风更不明白的是，以殿下这样的状态，若能求得一粒聚魂丹，真的能迅速地好转起来吗？绝山虽在诚桑境内，但一虚大师的名号，却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聚魂丹能聚气还魂之事，更是没有几个人听说。只有赫连决记得，杜夫子死前曾经跟他说过，诚桑境内，绝山之上，有一种可以聚气还魂的神药，这种神药名叫聚魂丹，就在名叫一鸣禅师的大师手上。这位一鸣禅师，俗名宗凡，曾与杜夫子拜在长生门门下，共同修炼行医济世之本事，只可惜，尚未出师之时，宗凡上山采药，却不慎跌落山谷，就此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的宗凡，被一名采药女收留。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宗凡却不曾忘记自己学到的药理知识，他以自己的所学帮助采药女认识更多稀有药材，帮助药女获得了大量的经济收入，善良的药女却将卖药换来的银子用来赈济穷苦乡亲，她的善良让宗凡为之心动，两人在相处中情愫渐生，有意携手一生，白首终老。但世事难如人意，在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之时，却有人心生歹意，意欲横刀夺爱。与药女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对二人心生嫉恨，竟然下毒暗害药女，日久之后，药女失语，全身筋痛，无法下床。宗凡心急如焚，却找不出药女中毒的原因。他意欲施药相救，可药女中毒已久，已然积重难返。药女乞求宗凡，她只想好好活上一日，做他一日的新娘，此生便了无遗憾了。面对心上人这一个小小的要求，宗凡又如何能够拒绝？他急炼聚魂丹，只想留住心上人最好的时光。只是，聚魂丹炼聚时间过长，在大功即将告成的最后一天，药女溘然离世，就此与宗凡阴阳永诀。“就此，我那师弟便削发出家，落脚在绝山顶上的苍岩寺，法名一鸣。”

那时，杜夫子叹息道，“可惜了他那一身好医术，也可惜了，聚魂丹炼成了，却无法施福人间。”

“为何？”

赫连决不解。“因为，那聚魂丹虽能使人聚气还魂，但却会加速人的死亡！那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集尽所有气力，只为那一刻辉煌。”

“这么说来，那聚魂丹只能留人一天的时间？”

“也不是这么说。凡每种药材，其作用也是因人而异。即使是用同样的药、同等的剂量，有的人能迅速康复，有的人却绵绵拖延。这聚魂丹也是一样，有的人服用之后，可能强留一两天便气力透支而死；也有的人服用之后，可能可延长十数天的寿命。等殿下病情稳定之时，我便上山去求我师弟，讨来药方加以修善，为殿下炼制一副强身健体的之药。”

——这，是杜夫子过世前几天的时间里跟他说过的话。原本，他并未将此事往心里去，但是出征的路上，遥望绝山，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聚魂丹，虽能聚气还魂，却会加速人的死亡！他毫不犹豫，决意上山向一虚大师讨要此药。就算真的加速死亡又如何，洛祺已经不在，他活下去的意义也不存在了。若能聚气还魂，让他在剩下的日子能够手刃北冥冽，为心上人报仇，他便死而无憾！终于，三人艰难地爬上了绝山之巅，站在苍岩寺前空旷的草地上。“到了，殿下！”

重阳惊喜地指着苍岩寺的牌匾，“这就是苍岩寺！”

赫连决微微地舒了口气：“走。”

苍岩寺中，一名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僧垂眉端坐，手里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小沙弥跨进门来，轻轻稽首道：“一鸣师叔，有位赫连氏施主求见。”

一虚大师冷冷地道：“不管他姓什么，不见！”

“可是……那位施主说，他一定要见到师叔，有重要的事情相求。”

“不见！”

一虚大师冷冷地重复。此时，赫连决三人已经出现在僧房门外。小沙弥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赫连决回头看了重阳与寒风一眼，轻声道：“你们先退下吧，没我的传唤，不得打扰大师的清静。”

“是，主人。”

重阳与寒风改口唤他主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沙弥也退出房来，向赫连决稽了一礼，便匆匆离开了。赫连决默默地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席地坐了下来，也如一虚大师那般垂眉端坐，闭上了双眼。许久，一虚大师这才睁开眼来，冷冷地扫了赫连决一眼：“你姓赫连？”

赫连决睁开眼来，轻声应道：“是的，大师。”

“纵使是商虞圣皇前来，老衲也未必亲自招待。”

“佛门圣地，没有权势利欲。大师不欲之事，没人敢任意强加给大师。”

一虚大师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了下来：“听你气息虚短，如何还能上得了这绝山这巅？”

“晚辈来向一虚大师求聚魂丹，不知大师肯否？”

“聚魂丹？”

一虚大师缓缓锁起了双眉，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知道聚魂丹？”

“夫子曾经跟晚辈提过聚魂丹的来历，因此，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大师见谅。”

“你家夫子是谁？”

“大师可还记得师兄杜冉吗？”

“什么？”

一虚大师的身子微微一颤，“我的师兄，杜冉？”

赫连决轻轻点头：“正是。杜夫子于晚辈来说，如父如师，他是晚辈最为亲近的人。”

一虚大师脸上的神情渐渐地缓和下来，他怅然长叹了一声：“时隔多年未见，想不到，杜师兄他还记得我！”

“夫子说，师兄弟情深，此生不忘。”

一虚大师眼中渐渐涌现了泪光，声音也缓和伤感了许多。“你夫子他，近来可好吗？”

这一次，同样的泪光悄然涌上了赫连决的眼中。“夫子他，为了保护晚辈，前些日子已经魂归天府。”

“什么？”

一虚大师惊愕地望着赫连决，“我师兄他……死了？”

赫连决默默点头。“啊……”一虚大师呆了呆，仰头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啊。阔别多年，终究还是见不上了。”

伤感的情绪在僧房中漫延。两人沉默以对，许久，一虚大师收起了眼泪，“我师兄叫你来向我讨聚魂丹？”

“是的，大师。”

“那他是否跟你说过，这聚魂丹有一大可怕之处？”

“是的，夫子说了。聚魂丹虽能聚气还魂，却会加速人的死亡。”

一虚大师微眯起了双眼，“既然知道会加速死亡，如何还要如此冒险？”

赫连决浅然一笑：“最重要的人已要不在，活着已如行尸走肉。倒不如，趁着回光返照之机，做完最想做的事。”

一虚大师心中微微一震：“你失去了心上人？”

赫连决轻轻点头：“是。”

一虚大师叹了口气：“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何必如此执念。”

“大师不也一样吗？”

赫连决反问。“缘起缘灭，自有其道理，你真的想清楚了？”

“是的，想清楚了。”

一虚大师默默地起身，从佛龛里取出一个小瓶，递给了赫连决。赫连决缓缓接过，这里面装的，就是聚魂丹了吗？只要服下这个聚魂丹，他便可以提前预支未来的生命，去为洛祺讨还一个公道？赫连决默默地打开药瓶，倒出两粒药丸，缓缓地往口中喂去。